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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07 11:12:43瀏覽926|回應0|推薦5 | |
夏夜的螢火蟲 (選自寶瓶出版《台北客》)
他剛夢見自己變成深海底的一尾魚,果真就在黑暗裡驚醒了。 黑蹙蹙的房內不見五指。冷氣也停了,整間屋子靜悄悄的。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喪失了視覺,或者仍舊停留在夢中。 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背脊,全濕透了,像剛剛被誰丟進了泳池裡,撈上來,還溼答答的滴淌著。他伸手去扭床頭的燈,這才發現停電了。窗外果然都是暗著,視線可及的地方全無霓虹,亦無半點星光。 他想喚醒老婆,這才想起妻已經走了。一股悵惘跟著濕意竄升上來,他摸黑下了床,黑暗中不曉得撞翻了什麼,但也管不了了,廁所裡撒了一泡好長的尿,意識才慢慢從恍惚中抽離出來。兒子呢?他喚了幾聲,沒人回應。這孩子,大概又去泡網咖了。站在空洞洞的屋子裡,宋冬陽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被鎖在黑暗裡了。 沒有冷氣,這熱,是讓人再也睡不著了。他小心挪移著步伐,拉開客廳窗簾往外望去,依舊是深不見底的黑幕。他聽見汗水喧譁著冒出體外的聲音。 他摸出手電筒,踉踉蹌蹌走到外頭。小巷裡靜沈沈的,他感覺自己就像突然滑進黑色仙草果凍裡,周遭的景物就以這樣的姿態給凍結了。那些如永晝一般的城市繁華和人車喧囂,彷彿一夕之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他在這無盡的黑暗中踽踽獨行。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看過一部驚心動魄的電影,外星人控制的城市,被冰封在永夜的時空膠囊裡,每回一到子夜十二點,所有的居民便像被催眠一樣凝住不動,任憑那些怕光的外星人用念力改變城市的生態和建築…… 也許現在正有外星人在偷偷改變我們居住的環境呢,他竊竊地想;而他,會不會是那隻漏網之魚?不小心撞見這危險而難堪的一幕。 幸好街角的便利商店還頑強地開著。他看見一群人正就著燭光和手電筒在搶購物品,有人耳朵拼命貼著收音機等待消息,有人則交頭接耳相互私語。 身旁一個臃腫的中年男人朝他說:「聽說全國都停電吶?」 「難怪喔,烏天暗地的…」 「怎麼這麼嚴重?」黑暗中不知誰尖起嗓子。 「台電出狀況?」 「敢是阿共仔打過來了?」 「…………」 他的心抽緊了一下。每次停電時,坊間就會有這樣的流言傳出來。以往,他對這種事總是憂心忡忡;但現在,他已經沒什麼好損失的了。 九六年大停電那回,他真以為是中共打過來了。那時正值總統大選,對岸在台灣南北兩個海域試射飛彈,李登輝老神在在,搬出十八套劇本應戰,但私底下,整個島嶼風聲鶴唳。他有個侄子在馬祖當兵,聽說天天都抱著槍桿睡覺,早已是名符其實的「枕戈待旦」了。 那陣子,他最拿手的股市一夕變天,別人使出渾身解數,都猶能逢凶化吉;偏偏他手上的股票一路慘跌,救都救不了,最後只能落到被斷頭出清的命運。他一輩子辛苦積蓄的存款全賠光了,連房子也遭到扣押。 那天晚上,他坐在客廳,吞吞吐吐對靜芬吐露這個消息,一時間,屋內燈光全暗了。他僵在那魅魅的沈默裡,準備忍受妻的責難,卻聽見黑暗中的妻窸窸窣窣地嗚咽起來。 他嘆了一口氣,直覺自己該出去晃晃。 然而車一駛出巷弄,他立刻就後悔了。台北這麼大,他想不出該往哪個地方去?況且整個台北,他實在也想不出可以半夜打電話的人吶! 他試著撥了兒子的手機,但這會兒連電話也癱瘓了。 不知不覺又開上上班的老路。除了車燈照到的區域,整條敦化南路烏漆麻黑地,一點光也無。這條繁華的商業大道,此刻,宛如覆沒在海底的荒城。他極盡目力去搜尋他的公司,也只能勉強分辨黑闇中一些影影幢幢而已。 他記得大學時代,曾發誓絕不來這種地方工作的。那時候,他剛上台北求學,唸了些左派思想的書,對於資本主義那類荼毒人心的玩意兒可說是深惡痛覺哩。他還記得有一回半夜,他和社團的死黨酒後發顛,不知是誰起鬨要爬上XX大廈的頂樓。當時,他們幾人已經喝得快掛了,醺茫茫爬上露台的邊牆。狂風吹得他搖搖晃晃的,他瞇著眼俯瞰下去,只見紅、黃、藍、綠的霓虹,星星點點挨擠成一片燈海峽谷,弄得他的心口也波濤洶湧起來。他記得當時自己仗著幾分酒意,頓覺跨下鼓盪盪的,遂掏出了傢伙,將那熱騰騰的尿液對準底下的萬千燈火撒去…… 那是怎樣一股豪情啊。如今他死拼活拼,也只能在銀行裡掙個無關緊要的職務而已。 而妻呢?當初那個校園裡的氣質美女,如今,卻只是個雙眼無神、每天為金錢煩憂的中年婦人了。不打扮的時候,看起來更似個無知無識的歐巴桑。她那張永不休止的利嘴呵,真像支亮恍恍的刀子,每天總要刮擦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金屬聲響。這讓他變得更沈默了。 股票垮了之後,妻就不太理他了;妻於是轉而跟朋友講電話。往往,妻會從他下班用完餐,走進浴室洗澡開始,一直要講到臨睡前。他記得,妻就像患了躁鬱症或腎上腺過度亢奮的病人,總是啦哩啦雜談著工作、小孩和女人更年期一類窮極無聊的瑣事。後來,不知怎地,在他的印象中,那個總是遊走在客廳晃漾如水的光影裡、喋喋不休的妻,竟彷彿水族箱裡的金魚一般,成天張吐著氣泡。 他突然想起:停電了,客廳沒打氣泡的那一缸魚不曉得會不會死? 九九年七月大停電那夜,他養的魚便全死光了。那天晚上,他剛結束應酬,醺醺然從酒店回來。一進門,天地便全暗了。他扯起嗓門喊妻,久久都聽不到回應。妻大概睡死了吧,他頹然倒在沙發上,闃黑中,卻聽見哪裡正漏著水。滴答─滴答。他摸黑尋到魚缸前,發現缸壁上不知哪裡裂了一條細縫。這時,他才聽到隔壁房間兒子啜泣的聲音。 他這才意識到靜芬走了,賭氣不肯進房,索性躺在沙發上,最後竟睜著眼一路直到天明。 回去也救不了吧,宋冬陽安慰自己,這才發現台北的車子可真多吶。街道兩旁盡是停靠的車輛,巷子裡、轉彎處、任何可以塞進車子的地方…台北的馬路就像一個大停車場,喔,也許在這闇無人煙的黑夜裡,看起來更像一座深海的機械墳場。他報廢的那幾輛車都到哪裡去了? 視線不知怎地模糊了起來,他伸手去拭了拭眼角的汗水。失去了紅綠燈後,一切都失去了方向感。車子在黑魅魅的市區裡彎來繞去,他竟有一種駕著星艦,迷航在未知時空裡的幻覺。 他察覺前方有光束疾射而來。箭簇般不斷擴展的光暈,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音,有一瞬間,他果真以為那是電影《世界末日》裡的隕石群,正以驚天動地的速度,朝著自己急衝而來。 阿彌陀佛…… 閃過身時,他才發現是群飆車族。 不知死活的小孩…… 不知怎地,他想起自己的兒子。兒子也會飆車吶,害得靜芬經常為他提心弔膽。他還記得上次到警局保他的時候,看見兒子正在跟作筆錄的警員抬槓。兒子染了一頭金毛獅王的頭髮,髮下那張稚嫩的臉,卻找不到半點在意的神情。他還記得,兒子看見他時,還趨前拍拍那位警員的肩膀,得意地說︰「我老爸來了。」…… 他突然有股衝動,又撥了一次電話給兒子。然而訊號聲就像被吸入黑洞似地,久久都沒有回應。他實在很難想像,像兒子這種十八、九歲,沒事閒晃等當兵的年輕人,在這停電的夜晚,面對網咖裡一台台漆黑的電腦螢幕,到底能做什麼?難不成抱著螢幕睡覺? 他扭開收音機,聽見主播僵板的聲音說︰「初步原因是中部某高壓電塔跳電,有關單位正在處理,民眾請勿恐慌…」 也許只是像以前那樣,電廠的值班人員誤觸了某個按鈕;或者哪個換修的工作人員睡過頭而已呢,他氣憤地想。 他後悔實在不該出來的,說不定待會電就來了呢。 他抬頭望向後照鏡,那些遠去的機車光點,正旋強旋弱、恍恍惚惚地亮著,在這樣毫無星光的黑夜裡,看起來,朦朦朧朧的,直似滿天飛舞的螢火蟲。 童年在中寮時,只要有螢火蟲存在,就覺得過了一個涼爽的夏呢,他想。 現在,兒子這一代跟他們是完全不同了。他甚至覺得這一代的小孩子還未長成,就已經是個孤獨的人了。就像他兒子,從小就交不到朋友,只學會成天和電玩、電視黏一起。現在長大了,也還是一天到晚操弄著PDA、手機、電腦和那些他永遠搞不懂的、五花八門的電子產品。 他還記得許多年前,有一次他帶孩子去看電腦軟體展。 那真是瘋狂的場面啊。他看到成千上萬的人瘋了似的全擠在那小小的展覽館內,隨著銷售員的吆喝聲起舞。他馬上聯想到「麻原章幌」那種狂熱的末世教派,所有的信徒就像實驗箱裡的白老鼠那樣,你推我擠地盯著電腦螢幕,集體膜拜那些充斥著先進武器、眩目圖像以及他一輩子都搞不懂規則的虛擬遊戲。 那次,他把孩子放在軟體試玩區,自己去上廁所;回來後卻撞見一幅駭人的景象︰他望見一顆顆低著頭的黑腦袋瓜,全像科幻電影裡的複製人那樣,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電腦螢幕前。那些小男生、小女生們,全留著一式的西瓜型直髮,正聚精會神、機械式地擺動著他們的手腕。有一瞬間,他幾乎誤以為他們全成了元宵廟會的電動花車上,那種被扮成神仙或二十四孝人物的拙劣人偶,正隨著詭異的電子樂音,做出停停走走、愚蠢姿勢的可笑模樣…… 至於他自己,算是徹底地玩完了。就像現在停電了,他哪兒也去不了;唯一還能掌握的,就只剩下這部汽車而已。 他真希望待會電來的時候,一切重新恢復秩序:他的存款數字、他的房子、他的信用、他的妻……就像電腦當機重開之後,他擁有的一切都會跟著恢復原狀。 昨天上班時,他被總經理喚入辦公室,一進門,老狐狸立刻拉著他的手,臉滿歉容地說:「冬陽啊,我也為你不平啊!」 他還沒會意過來,僵僵立在那裡,卻聽見老狐狸拍拍他的肩膀說:「相信我,老戰友,我一直都在為你爭取!但這是公司的政策,我也沒辦法……」 當下他覺得天昏地暗。為公司賣命了二十幾年,終究抵不住一句道歉,霎時,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該說什麼呢?就像他和靜芬之間。他記得妻和他冷戰了好久之後,終於有了一場空前激烈的性愛。劫後餘生,他汗漓漓地,全身虛脫躺在床上,感覺像被鎖在太空艙裡往天外拋擲那般。黑暗中,他陡然聽到身旁的靜芬嘆了口氣說:「就到這裡了…」 就到這裡了。他記得當時他沈默了好久,不知該做何反應;卻在靜芬捻亮燈火、起身淋浴的霎那,瞥見那透明如液體的燈影下,妻的臉孔,竟已似個雞皮鶴髮的老嫗了。 不知不覺闖進陌生的小巷裡。微弱的車燈映出兩排雜亂無章的公寓,他幾乎以為自己真在夢裡,像一條魚般在深海的溝壑裡潛航著。他現在在哪裡?南京東路一帶?龍江路?伊通街?抑或安東街? 他在巷弄裡左繞又繞;卻怎樣都轉不出來。每個巷口都彷彿平空叉出許多支路,讓人更加眼花撩亂。 他有點慌了,心裡著實納悶:住了三十幾年的城市,自己怎會不認得路? 然而更淒慘的是,他發現車子快沒油了。 開進一條死巷後,車子一頓一頓地往前挪移,吐出一口長長哀鳴之後,終於安靜下來。 他咒了一聲,拼命轉動鑰匙,企—企—企……企—企—企…… 但任憑他如何使勁,都彷彿拳入鬆軟的海綿裡,得不到半點回應;冷氣也沒了,他像悶在三溫暖裡,被蒸得滿身大汗。 他又奮力試了幾次,但黑黯中傳來的,卻盡是引擎空洞的迴聲。 企—企—企……嘟—— 他突然想起︰妻根本沒在講電話。 電話那端根本沒人吶。她只是提著話筒,像神經病似的,一個人對著虛無的空氣唸唸叨叨…… 他還記得那天,兒子又出去混了,他沖完澡,性慾實在高漲得受不了了,躺在床上遲遲都等不到靜芬。後來,他促狹地想︰跟她們開個玩笑吧。不料,當他提起分機的同時,卻只聽見「嘟—嘟—嘟—」的迴音,像深海電波那般,反覆地鼓盪上來。 就到這裡了!他想起靜芬那嘆息的表情。 企——企——企……他一遍又一遍嘗試點火,暗夜裡,那車燈便隨著轉動鑰匙的頻率,旋亮—旋黯,旋亮—旋黯。 視網膜裡突然有成千上萬的螢火蟲傾巢而出,晶晶亮亮的小點佈滿了浩瀚的天幕,就像童年老家的山上,一入夏,滿山滿谷都是飛舞的螢火蟲。牠們在暗夜裡拼命搧動翅膀,磷磷火光一閃一閃,發出彷彿幽冥呼喚的訊息。 他被眼前的景象給震住了。置身在星星閃閃、熒熒移動的光點裡,感覺自己就像被鎖在太空艙裡往天外拋擲的浪人。 霎那間,他憶起了那次站在高樓頂上,對著星星點點的燈海峽谷撒尿的情景。 「以後……我要將這些…通通…夷為平地……」他對著天空大喊。風在他的腳下狂嘯,彷彿底下有千萬群眾正為他的豪情喝采。 然而現在,他的腦海裡只有靜芬的聲音: 就到這裡了! 他感覺自己就像那則滑稽突梯的電池廣告裡,「龜兔賽跑」的兔子們在電力耗盡前揮手蹬腳、瀕死掙扎的模樣。一切動力正在消失,原來黑暗裡面還有深的暗黑。 在被黑暗完全吞沒之前,宋冬陽終於滾下一滴淚來,他意識到:天……也許永遠不會亮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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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