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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1 17:37:13瀏覽1279|回應2|推薦7 | |
雨 天 晴 (選自麥田出版 《雨 天 晴》) 往往,母親會在疾雷的午夜驚醒,起身奔入弟弟的房間,呻吟,呼號,抱著枕頭來回遊走,像隻失雛的母獸,瘋狂嗅吮著地上殘餘的氣味。窗外雷雨交加,閃電同街燈潑灑一室零亂的光影,母親削薄的身形藏在黑暗中,歇斯底里地舞著,彷彿正隔著陰陽水域,與冥界的牛鬼蛇神交鋒。 經常,也有那驟雨滂沱的午後,父親會一個人蹲在簷廊下,抽菸,飲酒,任憑雨珠在他的眼底暈成一汪湖水。父親會長長地吸一口菸,將煙霧吐得曖曖迷濛;手底下,則摩挲著那些碎裂的瓷杯、瓷碗,然後喃喃感嘆︰事業再也無人接管;落寞的眼神,彷彿那些破口,將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缺角。 多少年來,歲月並沒有抹去那道裂痕,時光猶如一面輪迴之鏡,只把記憶倒映得更加明晰;至今,母親仍完整保留弟弟的房間,每天打掃、拂拭;吃飯的時候,也還會為弟弟預備一副碗筷、夾兩樣菜蔬,執拗的程度,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偶爾聽到外頭有機車轟隆而來,還會以為是他回來了,彷彿只如往常一般,弟弟和朋友玩瘋了;天黑,卻忘了回家。 客廳櫥櫃裡,那幾本泛黃的相簿,是家人開啟記憶的鎖鑰。相片中,一幅過年團圓的全家福是母親的最愛。那年,弟弟剛滿十七歲,面對鏡頭的臉顯得有點拘謹,嘴巴微微咧著,閃爍的眼瞳裡彷彿藏著什麼心事。往往,母親看著看著,總忍不住要讚嘆幾句,哎!這麼俊美的小子,如果他還健在,必也是個英姿瀟灑的青年了。隨即,母親會穿越記憶的甬道,編織起那殘頹的夢想,想弟弟未來娶妻生子、祖孫同樂的畫面,和他那未及完成的,璀璨的前程。這時,父親往往便沈著臉,默不作聲走回屋後的瓷器工廠,點一根菸,獨自對著一屋子的空蕩發起怔來;只留下我不知所措的笑容,同照片裡的自己一樣,僵凝成一種尷尬的存在。 記憶中,弟弟從小便是家族鍾愛的寵兒。父親甚至為他規劃好未來的路線︰讀完大學,赴美攻讀藝術學位,然後,回來接管祖傳的瓷器事業;而我,則像一只欲斷未斷的風箏,無足輕重地存在著。弟弟死後,我的處境更加難堪了;只偶爾在母親突然想起時,才會揶揄兩句︰「要不是因為妳,弟弟怎會死?」 其實,不用母親責備,愧疚和罪惡感早已把我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十年來,這樣的妄念恍如夢魘一般,時時鞭笞著我︰會不會在我的心裡,其實早已偷偷種下報復的種子,註定讓家人永遠沈溺在悲傷的海域? 記得,那是個暴雨的夜晚,窗外雷電交加,我胸中積壓的憤怒終如潰堤的河水,氾濫成一場言語的災澇。爭吵中,那句狠狠丟出的「去死吧!我恨透你了。」至今,猶如平地一聲雷,縈繞在我的耳畔。惱羞成怒的弟弟,賭氣把機車飆成雨中的一支怒箭;而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無心的詛咒,竟然會一語成讖…… 這些年來,每當我凝視客廳弟弟的掛像,往往萌生鬼靈的幻覺。照片中,弟弟含笑溫文,青春的光采依舊,彷彿唯有他獨得命運之神的青睞,擺脫歲月的摧殘,從此可以不老。至今,弟弟車禍留下的安全帽,還靜靜躺在庭院裡。 陽光下,那令人暈眩的芒刺,便猶如母親怨毒的目光,時時囓咬著我。有時候,我會忿恨地想:不義的命運之神,為何獨留我承擔這痛苦的原罪?
曾經,我也像所有的姐姐一樣,傾心關愛著弟弟。每當我們膩在一起捏陶,或躲在臥房看書時,爸媽總會露出會心的微笑,忍不住讚嘆︰「瞧!這對姐弟。」然而,隨著父母的溺愛,弟弟漸漸變得蠻橫、跋扈起來。小學時候,每每弟弟發起撒來,總愛撕扯我的頭髮,亂踢我的身體;母親看了,往往不分青紅皂白,責備我:「妳年紀大,應該多讓弟弟呀!」這時,我會轉頭向父親求救;得到的,卻總是父親沈默的微笑,和莫可奈何的表情。 莫可奈何的還有那難堪的青春期,像豐沛的雨水澆灌大地,季節的更迭 ,為我倆植上性別的花蕊。我的體態逐漸豐盈,弟弟的喉結突起,髭鬚外竄。 那段期間,弟弟的行為變得異常難解。初次來經、第一次交男朋友、情人的信、友人的電話,都會引發他的揶揄與暴怒。甚至,他會偷偷潛入我的房間,野獸追蹤獵物一般,搜索我的信件、盜取我的祕密;「姐,這人是誰?」,「姐,妳要和誰出去?」……像一隻貪婪的鷹隼,時時刻刻監視著獵物的行動。 至今,那不堪的記憶依舊反覆在我的夢裡重現:呼嘯的風,狂躁的雨,離離恍恍的光影,比黑更黑暗的深淵。那晚,父母親到南部出差還沒有回來,我做完了功課,早早便擁著棉被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感覺有人推開房門,躡腳滑入我的被窩,蛇一般蠕動著。 雷聲轟隆如裂地,淹沒我掙扎的怒吼,雨柱錚錚鏘鏘,彷彿拳拳擂入胸口,幾乎要讓人窒息;電光明滅的瞬間,我只瞥見弟弟眼裡灼燒著,煢煢的兩團火…
親情的高牆,終擋不住烈焰的焚燒,一夕間崩毀於無形。那段時日裡,每每我讀到報紙新聞,哪個父親強暴了女兒,哪個哥哥侵犯了妹妹,心裡總不由得淌血。是怎樣的狠心,才會泯滅人性到這種田地?又是怎樣的淪落,才讓原本善良的弟弟喪失理智,變成一頭發狂的野獸?然而,無聲的譴責並不能解救我瀕臨崩潰的靈魂,恐懼與羞恥依然在無人的雨晚裡,四面八方泅泳而來。經常,我會躲入工廠的庫房裡,一個人奔走,咆哮,用頭衝撞牆壁,雙手擂出鮮血。在我的心裡,再也無法信任任何人了。我下意識避開弟弟;抗拒和父親接觸;甚至到後來,每當我遇見男人,便會不由自主地懷疑起:在他們衣冠楚楚的面容底下,是否也隱藏著某些不堪的祕密? 那種感覺,就像被烈焰焚了身,萬般痛楚卻嚎不出聲來;我強忍著,唯恐真相一曝光,這個家就要分崩離析了。 於是,只有逃離,才能幫助我忘卻這不堪的一切。
那段時日裡,我經常在外遊蕩,飲酒吸毒,徹夜狂歡,越墮落的事情做起 來越刺激,便越能引發我的快樂;以致在父母的眼裡,我漸漸變成一個叛逆乖張的女兒。然而,每當深夜我偷溜回家,看見臥房裡,不知情的父母兀自沈沈地睡著;心中便會湧起一股落寞的感覺。工廠裡安靜無聲,一尊尊瓷偶悄然對看;而我,往往只能縮在窗前,望著月光,默默承受著恨意的煎熬。 弟弟死後,我原以為自己該如釋重負的,至少也可以無動於衷;然而面對冰冷的屍體,沈默的棺木,催魂鈴急急呼叫,招魂幡獵獵作響,父母親落寞的身影在風中單薄地飄著,淚水便不聽話地落下來了。我彷彿看見,送葬的行列背後,弟弟正追趕著,像童年無數的捉迷藏遊戲裡,迷失的弟弟拼命地哭喊著:「等等我,姐!」 那種感覺,就像被一根繩索緊緊牽扯著,前方尋不到去路;背後,卻是黑森森的一團墳墓。弟弟走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靠近他的房間,唯恐那恐怖的回憶,又要把我拉入罪惡的深淵。一直要等到很多年後,母親生病,囑我代她打掃弟弟的房間,我萬分猶豫,最後還是鼓足勇氣推開房門…… 陽光從百葉窗縫斜射進來,游絮般的塵埃在光柱裡盤旋飛舞,像重返了時光的長廊。房間內,弟弟的物品原封不動地被保留著,CD擺在音響兩側,幾張偶像海報貼在床鋪上方。書桌旁,整齊排放著他的書籍、模型和收藏品,牆上懸掛的,是他各個時期的獎狀。一切如此熟悉,又如此地陌生。我環顧周遭,發現窗台上,一張我和他的合照。陽光熠爍的草坪,蔚藍如洗的天空,弟弟坐在醫院的輪椅上,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然而,最令我震驚的,還是浸滯在陽光角落裡,那只靜靜閃耀的「雨天晴」。 剎那間,所有的回憶,如同藤蔓般悄悄地攀上心頭。 我想起國中畢業那年,因為貪玩被溪流沖走,弟弟為了救我,被溝圳的鐵條插入身體,因而住院好一段時日。那時候,我以為就要永遠失去他了。後來,課堂上,老師教我們製作「雨天晴」,送給我們生命中,彼此最珍惜的夥伴。小小的紙板用木片框成一方精緻的吊飾,上面寫著對對方的珍惜與讚美。美麗的中年女老師說:「就像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裡,對陽光的祈求與渴盼。遇到挫折的時候,拿出來審視一番,你會從中獲得前所未有的力量。」那天,我靦腆地走到弟弟的病床前,遞給他,雨天晴的背後,稚嫩的筆跡寫著:「永遠要在一起!」 永遠要在一起。我曾為這句話深深感動著,想起弟弟奮不顧身的行徑,以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拆散我們了。為了抓住那種永恆的感覺,回家後,我特地央求父親也用瓷土燒製一個,送給自己。「不論如何,永遠愛你自己。」我懷著虔誠的心情,為當初的心境寫下這樣的註解;如今,那一顆顆漫漶的字跡,讀起來,竟彷彿聚不成形的淚滴。 十年了。弟弟曾經懺悔過嗎? 十年來,許多畫面依舊在我的夢中盤繞:雷雨的夜晚,弟弟滿身是血地爬回來,哀求說:「姐,原諒我吧!」原諒得了嗎?我問我自己。十年來,我把自己幽禁起來,除了父親之外,不敢和別的男人接觸;像過早綻放的玫瑰,再也不敢期盼繁花盛開的景象。直到有一天,母親斥責我邊幅不修,衣著越來越中性了,才猛然想起,自己也是個青春年華的女人,也需要男人的愛呀。 倒是這兩年來,和父親一起投入陶瓷事業,給我不少安定的力量。透過手指的捏拿與收放,一尊尊泥偶的修補與形塑,讓我重新感受到生命的奧秘。經常,捏著捏著,我會陷入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全家人一起捏陶的歡樂時光。母親看著看著,往往不由得感嘆︰「都三十出頭的人了,為何總交不到男朋友?」父親知曉母親話裡的含意,緩緩吐一口煙,淡淡回她一句:「失去的回不來了,留下的,還是好好珍惜吧!」 十年來,我不斷問自己:假若弟弟沒死,自己可以活得更坦然嗎?歲月並沒有偏袒任何人,我們活著,並且在悲傷和忿恨中逐漸老去;而往逝的弟弟,卻因此得以自外於生命的風暴,成為家人記憶裡熠熠閃耀的恆星。這一來一往之間,其實,並沒有真正的輸贏吶。 十年了,屬於母親的戰爭始終沒有結束,她依然記得:從小,弟弟最怕打雷了;依舊會在雷雨的夜晚奔過來護他。父親站在門外,靜靜地吸著菸,原本烏黑的頭髮看起來竟有些斑白了。終於,等到窗簷的雨簾慢慢地小成了間歇的淚珠,父親才嘆了一口氣,柔聲道:「雨停了?阿弟走了?」 雨會停嗎?我躲在暗影裡,悄聲問自己。望著窗口的雨天晴,忍不住抬起頭,向天又問了一遍。
附註: 偶然間...朋友暗夜裡吐露了這故事,我深感其憂,又無能安慰…只能虛擬其聲,用第一人稱代替,述說一個身心煎熬又因愛成傷的故事!!希望傷者、逝者,終能雨過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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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