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文   ─  身世像河水一樣長      (選自麥田出版 《雨天晴)》

  孩子，在你即將出生的此刻，我隔著肚皮撫摸母體子宮內的你，感覺你的心音和脈搏像潮水一樣輕輕呼喚著我。你小小的舉動，像朝陽自羊水的海域昇起，金黃燦爛的波濤霎時捲起了千堆雲雪，深深撼動我所置身的世界。

    孩子，我要你知道，此刻的我是滿懷希望和感激的；正如同在我出世很多很多年後，才知道感念父母的生養，和這土地供給的一切，那源源不絕的愛與付出，就像河流上游汩汩噴湧的甘泉，時時刻刻滋潤著我，也勢必滋潤著未來的你。

    所以，孩子，在你即將出世的此刻，請聽我為你細細描述。

    讓我為你描述一條小溪。

她的源頭來自打狗山裡某個不知名的石灰岩穴，像成熟的乳房自然分泌豐

沛的奶蜜，涓涓細流餵養了山下的萬物與子民。你的祖母每天會在這裡洗米、擣衣，隨後挑兩擔溪水回家，煮成一桌甘甜的飯蔬；你的祖父也曾在此寬衣沐浴，讓清涼的澗水滌去一身的疲憊。水花灑在他勞動者的肌肉上，閃燦燦如天神一樣的雄美，騰騰的水霧中，我看見的是一張朝氣蓬勃的臉。

    孩子，小溪裡還有我童年的印記。我曾赤腳走過，縱身躍入那碧綠的寒潭，聽童稚的歡笑化身一只蝴蝶，飄飛在嶙峋的卵石之間；我也曾伸手探尋過，在清澈的激流裡驚見一群魚蝦、一叢水草，那一串串驚呼遂成為我生命中最初、最美的悸動。

    孩子，讓我再為你描述一座山。

    山勢並不高大，延綿也僅數十公里；然而豐饒的土表卻使她蘊藏無盡的生機。幾百年前，平埔族馬卡道人漁獵過，留下許多沼澤與貝塚的遺跡成為人類學家考古的線索。相傳明朝海盜也曾據守過，「林道乾與十八攜籃」的故事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歷史的傳奇並未為她增添光彩，反倒是連天的烽火將她推入大時代的洪流，成為抗日以及二二八事件等瘖啞歲月的主場景。如今，物換星移，一切烽煙都已偃旗息鼓，水泥廠也化成一片廢墟；而山，卻仍像母親一樣，緊緊地護衛著她腳上的子民。

    幾萬年來，山就維持這樣的姿勢，任憑海水在她腳下拍打，水泥廠的炸藥在她身上開腸破肚，山，依舊昂然挺立著。你的祖父曾揮鎚向她乞討，如同你將來也會乞討母親的奶蜜一樣，那晶瑩的汗水滴在乾涸的岩塊上，彼此相濡以沫，敲打出這世間最動人的生計之歌。我也曾在此探險過，和同伴攜手走進那個獼猴、雀鳥、姑婆芋和夾竹桃所建構的豐富世界。一陣山嵐、一場晨昏變化的光影，大自然的鍾靈郁秀，像餵養精神的食糧，一點一滴在我的心中澆灌，成形。我浸淫著、體受著，藏在心底磨成一顆圓潤的珍珠，並在往後不如意的日子裡，時時拿出來擦拭。那徐徐舒展的清涼與熱力，正是撫平我情緒，讓我有勇氣奮力邁進的泉源啊。

    那麼孩子，再讓我為你描述這群子民。

    他們從農村裡走出來，從魚塭、蚵田裡走出來，像河裡的水滴，從不同的地點匯流到這打狗山下的小村落來。如同你的祖父、祖母，揮別了嘉南平原的落日，把高雄港的風景望成他們第二個故鄉。

    這一頁移民史，沒有叱吒風雲的人物，有的只是卑微勞動者的憂歡離合。這群人，從家鄉被連根拔起，枝葉延伸到高雄這個新興的城市來，面對生存的競爭，他們之間也曾上演過人性的貪、瞋、癡、怨；卻仍舊保留著鄉下人純樸與善良的本性。孩子，現在他們都已逐漸老去，如同你的誕生催促著我的衰頹，這群曾扮演台灣經濟發展的小螺絲釘們，如今，也在整體環境變遷之後，被衝散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了。

    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當文明巨輪向前推動的時候，有些摩擦和損傷是在所難免的。就像你長成之後，知道小溪會匯聚成河，河流會注入大海。你也會明白：河流承載都市的污穢，同時也包容城市的慾望，一如伴我成長的這條河流，人們賦予她一個浪漫而美麗的名字：「愛河」，那暖暖的字句裡，揭示的，是這城市子民的慷慨與寬容。

    所以最後，孩子，讓我為你描述這座城市。

    城市是海洋的城市。這裡的子民如大海一般豁達。你會看見南台灣炙熱的陽光從雲層的高空灑下，在人們臉上綻放出粗獷的笑容；你也會聞到海風從西子灣畔吹來，空氣裡滿滿是大海和汗水的鹹味。

    那是一座勞工之城，煙囪和廠房，人潮和車流，從四方匯集、又向四方流散。愛河像一條銀蟒，蜿蜒地滑過低矮的房舍與摩天巨樓，滋生一帶綠意，和三兩處宣洩慾望的所在。男人多在工廠裡揮汗勞作，香菸、啤酒和保力達B是他們增強體力的補劑；女人則周旋在廚房和小孩之間，用她們爽朗的笑聲撐起一片不怎麼清朗的天空。他們的生活沒有頭頭是道的文字義理，也許你更該閱讀的是他們褐黃的面孔，那些容貌裡講述的是生存的苦痛與歡欣。  

    孩子，我也知道，將來你必是屬於另一座城的，一如我也曾搭乘夢想的翅膀遠離家鄉，投身另一座城市發展。城市將教給你遠比別人更多的知識和慾望。但慾望無關對錯，城市也不必然是罪惡的地方；只是我願你明白，擁有一個完整的過去，將使我們站穩腳步，放眼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所以孩子，在你即將出生的此刻，我把家鄉的故事細細訴予你聽，總有一天，當你開啟這塵封的祕密，會發現先人在這塊土地上走過的痕跡，因而讓我們的記憶有了歸屬的方向。就像稻禾，須要扎實插入土地，才能結出飽滿的穀穗；鮭魚迴游大海，終要回到牠出生的河域。這片天地曾經孕育你的祖父、祖母和以前的我，我也期待她未來能孕育出頂天立地的你。

    孩子，你的形貌逐漸在我的想像中成形，血管承接我的血脈，肢體如河系般擴散開來。我隔著肚皮撫摸母體子宮內的你，感覺我們的心就像根莖一樣緊緊地牽繫在一起了。

   孩子，感謝天，賜予你的到來。

    2001.9.5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