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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30 15:32:08瀏覽1218|回應2|推薦4 | |
地下社會 --李 志 薔 (選自寶瓶出版 《台北客》) 全哥靜靜坐在那裡下圍棋,姿勢一如往常。眼睛微微閉著,雙腿盤曲蜷入椅腹,左手拈了個蓮花手印,右手浸入棋碗,只是撫著,卻是動也不動,宛如一個入定的老僧;或者說,簡直就是一尊風化了的石像。 和他對奕的那個老B,四、五十歲的人瑞了,一叢鳥窩頭朝天蓬著,一坨落腮鬚長得比雜草還亂;只露出那卵蛋似的兩顆無神的眼珠子,口裡絮絮叨唸著,語無倫次地控訴什麼,卻是半天也不落一子。 我看得疲了,百無聊賴數著地上的格子。 午後的陽光從鐵絲網輕輕滑了進來,被篩成一格格斜長的梯形,慢慢地,蠕上全哥的褲管,一會兒便攀滿他的全身了。不知怎地,那一條條墨黑的陰影,總讓人聯想起地底下那些溼溼黏黏的蚯蚓,此刻,正蠕動著細長圓滾的身體,吸吮著全哥的精血。 我不由自主地起了個雞皮疙瘩,連忙躲到窗邊哈草去。 這狗啃的烈日果然難當,整個街道熱鍋子似的,一絲風也無。幾條街外,那「立法老人院」門口抗議的宣傳車仍使勁地咆哮著,一波波憤怒的吶喊,野狗發春似地,在車水馬龍的城市天空盪漾開來,震得我耳膜異樣地酥麻。分不清是些什麼訴求,反正,媽的,現在是一點也引不起老子的興趣了。 倒是神經和瘋馬這兩個驢蛋還沒出現令我有點擔心。會不會他們臨陣脫逃了?還是計畫有什麼改變? 可惡的鳥煙燻得我雙眼麻辣辣的,淚液像關不住的水龍頭,直滴淌;倒是窗外那叫春似的聲潮,一鑽進這天殺的瘋人院,便像被吸入厚厚的海綿體裡,再也興不起一絲波瀾了。眼前,幾片青袍無聲地飄來盪去,個個陰沈著一張臉,不知是哪個鬼門關放出來的遊魂?遠遠的角落裡,一群癡呆的老衰杵在那裡,坐的坐 、臥的臥;有的低頭沈思;有的無聊地揮打著空氣。偌大的病房,他媽安靜得跟墳場沒有兩樣。 我回頭望向全哥,不動如山,依舊是個如來佛。 * * * * * * 如來佛是天上蹦下來的,我猜全哥差不多也是吧。全哥是叫給別人聽的,背地裡我們喊他「教主」。 之所以稱他教主,是因為他不僅僅是我們「實驗電影教派」的創始人;而且認識他的過程簡直比武俠小說講的還神!我就像那隻呆頭鵝「虛竹」掉到洞穴裡,遇見神祕的「老先覺」,一傢伙增添了幾十年的功力。 去年夏天,大學聯考落榜後,我那窩囊了一輩子的公務員老爸突然發了狠,硬是賭氣不跟我說話。沒搞頭。半個月後,我便像隻鬥敗了的閹雞,被他拎到台北來,開始一年的補習生涯。 重考的日子真他媽難熬。上百人鎮日擠在鳥巢大的監牢裡,盡讀些言不及義的東西。悶斃了!有時候,我會賭爛地想︰聯考這玩意,大概是某個沒屁眼的老雞歪想出來的,目的是讓中華民國的國民都變成低能的呆頭。 好不容易混過了大半年,我的鳥漿都快被擠光了,書卻還念不出個譜來。那陣子,剛好「中正廟」鬧學運。我悶得慌,又沒電視看,放課後便經常跑去那裡湊熱鬧。 中正廟廣場野得很。千萬個人一地排開,站著坐著臥著,把口號喊得震天價響,活像一場天殺的童子軍大露營。一朵假假的野百合矗在廣場中央,底下黑鴉鴉的人頭攢來攢去,盡哭喪著一張臉,死了老爸似的。還有一尊面無表情的自由女神像,裝得跟聖女貞德一樣,她手上那根爛火把肯定是點不出什麼鳥自由來的。 不過丘晨的《牽亡歌》唱得真精彩,我以前迷死他了。歌詞改得也好,把爛梨子國民黨和那群厚臉皮、打死不退的遠古人瑞給咒下地獄去了,聽了令人爽極。有時候逛著逛著肚子餓了,便溜到帳篷那裡領免費便當,邊吃邊聽管絃樂團軟趴趴的演奏;或者看那些豬頭大學生,像開丐幫大會一樣,為個簡單的決議吵翻天。那種蠢樣,真他媽叫你笑得肚破腸流。 那天,我照例混在人群裡,百無聊賴地聽那群公子哥兒,像納粹般耍拳頭、喊口號。正望得出神,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撞進我眼底。那傢伙,赫!一身皮衣皮褲,頭頂上一撮鬃毛披到脊背,肩上扛了台攝影機,人海裡橫衝直撞地,按快門跟他媽扣板機一樣,活像火海裡突然冒出來的機械戰警,屌得很! 我一瞧,那莫不是瘋馬嗎?當場一傢伙賞他兩頓排頭,兩個人嘻嘻哈哈抱起來鬧了一陣。瘋馬是我高中死黨,畢業後再也不曾見過面了,沒料到在這裡撞著。 瘋馬說,他現在大學不讀了,改行搞「實驗電影」。 我順勢掄了他兩拳,問他什麼叫實驗電影?瘋馬搔破了頭,講了老半天也說不清楚,最後只好拉著我說:「走!我帶你去瞧瞧。」 * * * * * * 第一眼,我便瞧見那尾紅龍。 地下室裡烏漆麻黑,七彎八拐的甬道陰森森的,天花板上歪歪扭扭地盡是血紅色的鋼管,有的折斷了,懸個斷臂在半空搖晃著;有的鏽蝕了,不時滲出滴滴答答的污水。嗤嗤的怪聲在管子裡響個不停。溼黏的風不知從哪裡吹過來,冷颼颼的,聽了讓人他媽的心裡發毛。 那條紅龍就端放在地下室中央,整個魚缸只牠一條,爽淨淨地。鮮麗的魚鱗又大又厚,紅艷艷地似要滴出血來。那龐大的身軀一搖一擺,悠游的姿態,神仙一樣快活。泛起的水光潑灑了一地雜駁的光影,晃呀蕩地,把陰暗的地下室襯得如同鬼域一般。 瘋馬領我走過一間堆滿影帶的剪接室,和一間擺著幾支爛燈架的攝影棚,拐上樓梯,哇靠!你知道的,那景況簡直像布袋戲裡的仙人鬥法,只能用「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來形容。只見滿室煙霧繚繞,重金屬音樂像洪水般從門口一傢伙潑出來,震得我神魂出竅。床上兩個對峙的傢伙,一個四十幾歲的人瑞了,禿著一片油滋滋的額頭,學人家盤腿打坐,裝得跟盤絲洞裡的唐三藏似的;對面一個鳥鳥的、長得挺不上道的小痞子,閉眼皺眉,糾著一張瘦巴巴的臉,好像幾百年沒吃飽飯一樣。地上啤酒罐、塑膠袋、大麻煙灰、煙屍散滿地,活像一個超級大垃圾場。 「周公大戰桃花女耶!」瘋馬一副很High的樣子。 先前瘋馬把全哥形容得天花亂墜,我還以為是什麼活神仙?如今一瞧,媽的,糟老頭一個! 我有點失望,回頭便四處張看。這地下室原來位於旅社下方,除了水滴聲外,彷彿不時還有嗯嗯啊啊的聲音滲落下來。牆上到處掛著噁心的油畫,一顆顆鮮血淋漓的器官靜靜倒吊著,那腥臊臊的紅色,看了叫人連胃液都想嘔出來。 這時候,那個叫神經的痞子突然全身發起抖來,乩童似的亂吼亂叫,一張爛臉扭得更厲害了;那全哥憑空不知哪來的一股神力,弄得神經「哎呀!」一聲,突然跌了團狗吃屎。 瘋馬笑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很狗腿地稱讚全哥的功力高強,直嚷著要神經回去包尿布算了。我還弄不清楚他們在搞啥飛機,只覺得這閉目打坐的老頭委實有點莫測高深,莫非懷有什麼特異功能? 三人介紹完畢後,教主順手點了一根大麻給我,然後瞪著那雙螢光綠的大眼,開始跟我解釋起剛才他們玩的那場「氣動磁場」遊戲的理論。不知道是因為方才那一幕實在太驚人了;還是大麻已起了作用;我竟聽得十分入迷,感覺體內彷彿有什麼東西逐漸在發酵,因而羨慕起瘋馬那有趣的生活來了。 * * * * * * 我果真著魔了,每天下課後,書也不溫了,逕往工作室跑。 外面仍舊亂糟糟一片,社運、學運、農運、婦運、工運每天鬥得火熱,電視裡,雞蛋、棍棒、盾牌成天飛來飛去;我們則在躲在地下室裡自給自足。 全哥在這裡經營一家電影公司,但大多時候沒啥事幹。人手其實也只有神經和瘋馬兩人而已。 沒事幹的時候,大伙便聚在一起抽菸、喝酒;要不然就談論我們「實驗電影派」的教義。有時候幾個人會躲到天花板的暗門外,偷聽旅社上頭「咿咿啊啊」齷齪的聲音,感覺他媽爽極了。對於上頭的那些風風雨雨,我們到底是相當不屑的;教主說,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假象,唯有透過心靈之眼,才能勘透這個世界的真實。 關於教主的豐功偉業,拉起來一大串,扯都扯不完。瘋馬說,當年教主是個鬼才,醫學院剛畢業,前衛的作風便在藝文界掀起了一陣風潮。服役那年,教主佯裝瘋癲,把那群自以為是的軍醫耍得團團轉,退役後還拍成電影,把他們給狠狠地嘲弄了一番。對於世界,教主總有一套超越常人的獨到見解。教主說:「記住啊!這就是影像的力量。掌握影像就等於掌握翻天覆地的工具。」 我聽了,崇拜得五體投地,眼淚簡直都快啪啦啪啦掉下來了。教主說得對,感知會愚弄我們,你覺得痛才會有病;所以外在物質全是假的,那些你爭我奪的東西也是虛幻的;連他媽的讀書、聯考都是騙人的。 那陣子,我在地下室瘋得很快樂,每天都見識到許多奇奇怪怪的人。 其中有一個叫做「魚季」的,標準的左派大頭頭,聲稱他是搞地下組織的,計畫將來要顛覆政府。聽說魚季一共選了三次立委,上次選立委時得了26票,還吸收了不少信奉者,真他媽屌! 還有一個變性的人妖Alan,對瘋馬很有意思,經常嗲聲嗲氣地要瘋馬為他拍攝美美的寫真集,那樣子,噁心死了。我們經常恐嚇瘋馬要小心一點,免得哪一天喝醉了被Alan雞姦。 後來,神經找我們搞了個「紅龍合唱團」,每次練唱前的儀式,就是到後院挖些蚯蚓來獻給紅龍。長長的蚯蚓被扔進魚缸裡,一會兒,漲成黑腫腫的一條,蛇樣地游呀扭地,沒命地逃。我們最愛看那紅龍睜瞪著一雙螢光綠的大眼,無聲無息地梭游過來,一轉身,「啪躂!」一聲,將它們吞得一乾二淨。然後,一伙人開始鬧轟轟地,把鐵皮鼓、電吉他、薩克斯風奏得嘎啦嘎啦地響,像達到高潮那樣,把整個靈魂推到天頂去了。 那段期間,我瘋狂地迷上攝影,一天到晚在街頭遊蕩,或者和瘋馬他們出去混社會運動,專拍些警民衝突的血腥鏡頭,回來剪接成所謂的「鎮暴MTV」,順便幫他們配上「大悲咒」的音樂,把那些政客和運動口號拿出來好好嘲笑一番。 我看得真切了。教主說得對,外頭的世界充滿假象,只會把我們通通逼死。我厭倦了老爸的責罵、同學們嘲弄的眼光;我受夠了補習班那種慘無人道的生活。於是瞞著老爸,課也不上了,成天只躲到工作室裡混日子。
* * * * * * 教主說,玩影像的最高境界,就是顛覆既存事物的觀點。所以即使拍A片,也能成道成佛。我簡直著迷了,每天幻想著要弄出一部驚天動地的電影。 於是我和瘋馬開始嘗試將拍到學運記錄和A片、變性人妖的寫真剪輯在一起。瘋馬說,要弄就要弄最屌的,要讓最崇高的理念和最墮落的慾望撞擊出前所未有的火花。那陣子,我們最常做的事,便是突擊運動現場,用攝影機「強姦」受訪者;要不然,就是趁著魚季在樓上嫖妓的時候,偷拍旅館內的春色。 千盼萬盼,終於等到全哥開拍實驗電影。Alan找來許多不男不女的人妖,還拉來他的姘頭「澎湖仔」客串一個角色。加上恐怖份子魚季、一個專搞劇場的傢伙、一個八百年也紅不起來的老歌手和幾個鬱鬱不得志的記者朋友,把地下室擠得快炸掉了。 那天,我就像開了葷的大和尚,五臟七竅全開了眼。只見全哥一面燻著艾草、一手執佛經,信手拈來,卻盡是千奇百怪的情節:性虐待、同志愛、角色倒錯,外加皮影戲和反串秀,媽的,簡直「情慾」到了極點。害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散戲後,澎湖仔拿出海洛因來讓大家品嚐。據說那澎湖仔是某個黑社會幫派的老大,專門幹些收保護費與毒品交易的勾當;和Alan姘在一起有好幾年了,還喜歡到處獵取小童子雞。我和神經、瘋馬整晚躲著他,怕被他盯上;藥倒是嗑得爽極了,白色粉末切成幾條細細的隆丘,鼻子用力一吸,一傢伙全上來了,酷!當晚,大家都High得不得了。 那天夜裡,我和瘋馬還趕到行政院門口去拍農民抗爭。瘋馬抓狂了,扛著攝影機像抬衝鋒槍似地,亂掃亂射;鏡頭所到之處,盡是血跡、蛋痕、番茄、腐爛的葉菜。警民們殺紅了眼,唏哩呼嚕全扭成一團。我們也樂歪了。那世界,簡直就是個天堂。 * * * * * * 後來,每隔三、兩天,澎湖仔便跑來。他常和全哥、魚季等人窩在攝影棚裡下圍棋,談的都是一些顛覆政府的玄奇怪想。 一伙人藥用得越來越多了。教主鄭重宣佈他的體驗,他說,藥是通天的聖品,High到最高點後,接下來,便是神佛的境界了。 神經卯起來用了三天三夜,果然便發「神經」了。 那天凌晨,我和瘋馬剛從街頭遊蕩回來,看見神經咿咿哎哎地躺在地上打滾,那變了形的身體扭得彷彿脊椎都要斷了,丟了手腳似地蠕呀蠕的,汗水、淚水、尿水全流出來了,泥灰搞得他身上一圈圈的,像一條死了八百遍的爛蚯蚓。 送到醫院後,才知道原來神經毒品吸多了,尿失禁。一雙爛手成天抖個不停,幻想每個人都想害他。娘的!我趁扶他時偷偷幹他幾個拐子,氣他嬲樣,丟盡我們的臉。 最慘的是,神經不知哪裡跑來一個馬子,兩個人在醫院抱在一塊,天呀!地呀!哭得死去活來的。那樣子,媽的!真是難看死了。 * * * * * * 神經還掛在醫院裡,澎湖仔卻死了。就死在攝影棚的屏幕後面。 那天,幾十個荷槍實彈的條子衝了進來,瘋馬毒癮發得正High,在門口瞄見警察,便像躲命似地,一溜煙逃了。 我正窩在剪接室裡剪我的A片錄影帶,幾天幾夜沒睡了,意識還浮沈在那些美好的乳浪臀波之間,滿腦子彈性、衝撞、九天之籟…恍惚間,卻看見玻璃窗外千百對糾纏的男女持槍朝我的腦袋猛敲,一句「X!」都還沒有衝出口,差點嚇得屁滾尿流。然後便像頭衰羊,和全哥二個人裹肉粽般被架到警局裡去了。 據說澎湖仔是嗑爛藥嗑死的。工作室裡沒人知道。當晚半夜,Alan把他的屍體運到淡水河邊,偷偷填進河裡餵魚;沒料到百密一疏,綁在澎湖仔身上的石頭鬆了,屍體浮了上來,腰上B.B.Call端端正正地寫著工作室的電話號碼,媽的,跟出明牌一樣準!那群爛條子便循線踩上門來了。 事後,聽說澎湖仔幫裡一個衰小弟全扛了下來。做完筆錄,我和全哥各以十萬元交保;但是調查期間,工作室是暫時被封鎖了。那天正值大學聯考前夕,老爸、老媽他們剛乘火車從南部趕來陪考,我心裡窩囊極了,試也沒準備,根本沒臉回宿舍見他們。 台北如此之大,第一次,我竟感覺無路可去。 * * * * * * 無路可去;我獨自在外頭鬼混了一夜。 街頭上,滿滿的都是人潮,個個都像吃錯藥似的,笑得開心極了。媽的!真不知這世界是不是被一群瘋子佔領了?杵在電視牆前幾個小時,看著新聞裡族群平等、政治平反的運動鬧得火熱,各色旗幟飄揚,喇叭、擴音器亂嘶亂響,革命或政變一樣的熱鬧。更慘的是,來來回回盡看那群嗑爛飯的政客在那裡作秀,一副假正經的嘴臉,真是噁—噁—噁斃了! 沒搞頭,最後還是偷偷溜回工作室去。 地下室十分陰暗,那尾紅龍依舊樂哉樂哉地悠游著。月光灑得地面斑斑駁駁如一灘積水,幾隻未及扔下去餵食的蚯蚓乾癟癟地黏在地上,真像他媽的一團狗屎。 微光中,我聽見剪接室裡有人聲流洩出來,趨前一看,竟是全哥和他的母親。全哥的母親不知是哪裡尋來的,先前沒看過;白髮蒼蒼的遠古人了,還拉著全哥的手,唉聲嘆氣地啜泣著。 我躲在門外不敢進去,只看見全哥盤腿打坐,一個人靜靜地在那裡燻艾草、下圍棋。他那隻執棋的手不知是毒癮犯了,還是激動過度,竟然抖個不停;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那盤棋局,半天擠不出一個屁來。 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言談中,我才漸漸理出了頭緒。原來全哥早患了什麼鬼「精神官能症」的,這次漏子捅大了,全哥的母親堅持要他進醫院接受治療。我一聽,簡直像五雷轟頂,全身細胞彷彿瞬間死了一半;他娘的!卻聽見樓上那些姦夫淫婦嗯嗯啊啊的聲音,像哪裡忘了關的水龍頭,一滴一滴滲下來嘲笑我們。 那晚,全哥把剩下的海洛因一傢伙全用上了,滿室飛得像神仙魚一樣的快活,差點沒把屋頂給掀翻了。隔天一早,醫院派來幾名大漢,硬是將全哥押走。臨走前,全哥交給我一首禪偈,說什麼「如來,如來,如意自在…」 我看了似懂非懂,心裡卻暗暗發噱,以為這次有好戲可看了,全哥準是要為我們示範,好好地修理那群齪蛋醫師了。那瞬間,我感覺體內彷彿有一股血氣翻騰上來,只覺得全哥是他媽的全世界最清醒的人了。 沒想到,苦等了幾天,我狠狠地挨了老爸一頓棍棒,全哥竟一去不回了。 我緊急Call了瘋馬,瘋馬要我先過去醫院照顧全哥,他自己則趕去拉神經出來。瘋馬說,媽的!這次一定要將全哥救出火海。那說話的語氣,彷彿一切都準備要豁出去了似的。 * * * * * * 瘋馬幾乎是拖著神經來的。 神經全身軟趴趴的,嬲得像隻沒卵蛋的軟骨動物。一雙腫腫的眼睛紅得跟小白兔似的,看了讓人亂沒勁的。 而教主仍靜靜地坐在那裡,像根木頭似的,連他媽的手指也沒動一下。 整天以來,全哥僅僅專注著這盤棋局,不知道那縱橫交錯、團團的圍困與殺伐之間,是不是也自成一方宇宙?或者,媽的,連他自己也陷溺在黑與白建構的迷宮裡尋不到出口?我只覺得全哥昔日的光彩全不見了,龜得像一支擦不亮的火柴。 陽光是漸漸黯淡下來了,護士們個個哈著河馬般的大口,老臉上擠出一滴滴疲憊的淚水。瘋馬一看時機來臨,對我和神經使了使眼色。趁著鐵門開啟的瞬間,我們三個一傢伙架起全哥,直往門口,衝! 時間彷彿瞬間停格了,就像我剪接的那部A片影帶,抽搐般一格一格地抖動起來。我只看見醫生、護士們紛紛張大了口,發出「哎呀!」一聲尖叫;然後便是病患們興奮的臉。警衛急急拉上鐵門,光暈刺眼、青袍亂晃,鐵絲網的陰影如一管一管的蚯蚓朝我們蜂擁而來。警鈴聲嗚嗚作響,神經沒命奔逃的蠢樣,瘋馬齜牙咧嘴的表情,和一雙佈滿皺紋、淚盈盈的眼睛…… 我感覺全哥的手突然緊緊扣住鐵門,以致四個人全撞在一塊了。慌忙間,我從胸腔裡狠狠地爆出一聲「X!」,轉頭一瞧:門口,全哥那年邁的母親正怔怔地站在那裡,手上的食爐還冒著熱騰騰的煙呢。 * * * * * * 太陽快下山了,卻還烈得像把刀。空氣悶死人了。整個街道車來人往,鬧轟轟的,天空卻紅得迷茫,叫人辨不清方向。 我們三人像鬥敗了的公雞,沿著公園路直往南昌路走。沿途穿過介壽路,一群勞什子請願團體在總統府前叫呀嚷的,盾牌、拒馬一式排開,口號、棍棒、旗幟到處飛竄,請願者和軍憲警像潮水般衝來衝去,不知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焦躁的台北街頭,這就是真實的世界? 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告訴瘋馬說,我入伍通知單到了。「媽的!這回兵是當定了。」 神經在一旁開玩笑說:「哪一天,你也變憲兵了,搞不好我們示威時會在街頭遇見你喔!」 大家覺得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玩,恨他那副蠢樣,一傢伙圈起他的頭海扁了一頓。然後便像事先約好似的,好長一段時間,屁也放不出一個。 回到工作室,瘋馬索性狠狠地把那門口的封條給撕了。三人取出樂器,叮叮咚咚地彈奏起樂團剛替電影所配的那首歌曲: 蚯蚓 蚯蚓 褐紅的血管 黏答答的體液 蚯蚓 蚯蚓 紅龍的祭品 爛泥裡的生命 蚯蚓 蚯蚓 …
神經撕開嗓子,漲紅了臉,唱得跟五子哭墓一樣。瘋馬則亂嘶亂吼,像被誰雞姦了似的。 間奏的時候,瘋馬哭喪著臉,嗚咽地對我說,明天,他老爸要押著他,找立法委員一同去跟校長道歉,好讓他下學期可以繼續就學…… 我唱著唱著,一股辛酸忽然全湧了上來。我想到全哥和瘋馬那副衰樣;想起我沒去參加的聯考;想起我那未完成的錄影帶,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力,手上的電吉他遽然「啪噠」一聲,往地上摜得粉碎。 神經也學我開始砸東西。一傢伙錄影帶、燈架、酒櫃、暗房設備、佛經、棋盤,乒乒乓乓,全毀了。地上亂七八糟一團爛屍體,廢墟般的荒涼。最後,瘋馬也抓狂了,紅著眼眶,索性衝過去把攝影機也給砸了。 燈也被咂爛了,地下室忽然烏漆麻黑一片。外頭的路燈從通氣孔悄悄地滲了進來,陰陰地。風,冷颼颼。淚水不知不覺滴下來了。 我喘著氣,撇頭卻看見僅存的魚缸裡,那尾紅龍,正睜瞪著一雙螢光綠的大眼,悠哉悠哉地游著…游著…… ------------------------------------------------------------------------------------------------------------ 聯合報副刊 2003. 2. 4-5 陳義芝:〈地下社會〉我讀起來滿感動的,寫人生無路可走的情境,沒有出路、 沒有希望、沒有完成的狀態,映照我們人生的某些片段,經歷過的那些挫 敗、隱遁、反抗等情緒。就小說的寫法來看,也合乎古典章法,尤其是「人生之棋出不了手」那樣的張力和細緻,有恰到好處的控制,應該是個深知小說紀律的創作者,我非常肯定這篇作品。 平路:我覺得〈地下社會〉在時代感和社會性可以映照當時的社會現實面。它的 剪裁符合寫短篇小說的紀律,把故事說得完整。那個時代生命沒有出路和 角色結局皆有其代表性和生動處。 楊照:就小說論小說,我重新假裝沒看過這篇小說,看了之後基本上這仍是一篇 好小說。它掌握八○年代次文化非常精準:八○年代末期、九○年代初期, 什麼實驗電影、小劇場、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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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