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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3 19:44:35瀏覽799|回應0|推薦6 | |
奔跑的少年 李 志 薔 我帶著女友上壽山公園賞夜景。 站在忠烈祠的護欄旁往遠處眺望,整個港都的繁華俗麗盡在腳下閃爍。愛河像一條鑲了晶鑽的銀蟒,從都市峽谷底部蜿蜒著滑入西子灣外的海港。港區帆檣雲集,一艘艘船艦泊在船塢裡,隨倒映的波光擺盪著,靜沈沈彷如安眠。 面海的後頭還有一座動物園。黑團團的茂林裡有幾聲淒厲的猿鳴滲透出來 ,哀哀然宛若嬰啼。路上飆車族不時狂嘯而過,留下陣陣淫聲穢語在夜空裡迴盪。我想起小時候也流行過這種「抓猴」的遊戲,趁情侶們陶醉忘我之際,從樹林裡偷偷跑出來捉弄人。女友膽怯地拉拉我說:「好嚇人哦!」那一聲嬌嗔惹得我心旌意搖,於是我邪邪一笑,趁機將她摟入懷裡親吻。 蟲聲唧唧。巍峨的忠烈祠矗立在墨黑的山頂上,像一團巨大的陰影,正以那煢煢的鬼魅之眼,俯看著底下的莽莽眾生。我驀然想起牆內那些革命先烈的遺照,一張張黑白放大的人物臉孔,宛如陰魂不散的幽靈,排排並列在歷史的迴廊……慾火難耐啊,我拉起女友跨越護欄,避過裡頭那座掛滿靈位和史料照片的幽暗甬道,轉入灌木叢林,一步一步往她幽微的谷底探索下去……啊!一場歡愉的野合戲。 冷不防,一個少年從草叢裡奔出來(喔!那該死「抓猴」的頑童),嚇得女友花容失色。我定睛一瞧,那莫不是我父親嗎?那樣的裝束,那樣的打扮(女友事後說:「好像走錯攝影棚的演員喔!」),我記得多年前曾在照片上看過的。那是某次捉迷藏遊戲中,被我從母親嫁妝櫥的舊衣物堆裡搜出來的一張老相片。相片裡,父親蹲在某個防空洞口,背後是乾涸的稻田和一大片毫無生氣的雲絮;昏濛濛的雲天裡,有幾架米國轟炸機如鷹盤旋;遠遠的地平線外,一顆顆炸彈像鐵樹開花似的,迸放出滿天的塵霧;父親光著頭,泥著一張臉,黑洞洞的眼瞳裡透著一絲恐懼… 不知道什麼人什麼時候拍的那幀照片,表情竟如此傳神吶;而眼前這個光頭少年,此刻,竟穿著相片裡的對襟短掛、粗布七分褲,明晃晃地站在我的面前。 魅影迷離。時光彷彿凍結了。少年驚恐的表情凝駐在朦朧的光暈裡,像某張歷史圖片從時空的裂縫裡滲漏進來,森森然誤闖了我記憶的禁區。
我確切記得:父親該和三伯公去接祖父回家的啊! 那天夜裡,隔壁村的大叔前來傳話,說祖父沒死,卻是躲在馬來西亞某個荒島的熱帶雨林裡。後來,被一艘躲避颱風的台灣漁船發現,這會兒,就要載回哈瑪星了。 隔天一早,三伯公立刻整理行囊,不知哪裡借來一匹鐵馬,載著父親一路從學甲踩到高雄碼頭接人。那一年,父親才十一歲吶。我記得父親說,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內心興奮極了。他一輩子都不曾走過那麼長遠的路、看過那麼多的汽車和房子;父親甚至輕浮地說,很難想像城市是如此地熱鬧,都市女人是那樣地時髦、嬌媚……當時,我坐在病榻前,望著眼前那個兩眼昏瞶、已然瘦成皮包骨的老父,心中著實無法想像:過了幾十年之後,父親竟還記得起這許多細節(尤其是有關女人的記憶?);正如同我也無法想像:那個在日據時代被徵伕的祖父,如何像魯賓遜一樣,在戰爭過後,獨自在不知名的荒島叢林裡渡過兩年的時光?又如何走狗屎運剛好被行經的漁船發現? 我只能定定地望向他那黑洞般的眼瞳,反覆揣度著人類頹朽的肉體、腦幹的結構和記憶之間的關連…… 而眼前這個少年父親,的確以他鮮活的肉體和青春之姿,活在我的面前啊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瞳,彷彿被後頭什麼東西追逐著似的。 遠處城市霓虹閃爍,港區的燈火將夜空染成血一般的紅漬,山後鳥啼咽咽 ,獸嚎暴躁如鳴雷;父親從密林深處裡奔出來,急促的腳步踩亂了一地野合的人影,匆匆忙借我問了上山的路線,轉眼間,又消逝在濃濃的夜霧裡了。我想像他年幼的身影穿越重重樹籬,繞過了背後纏縛著鐵蒺藜的森嚴軍營,是怎樣驚擾了那些被圈囿在柵欄裡的動物禽鳥,致使牠們彼此磨蹭著、推擠著,發出那互不信任、吱吱嘎嘎的吼叫聲。 事後,父親說,那天長途跋涉,進高雄時他已經累癱了,對著三伯公直喊餓。人生地不熟的,三伯公頓時也失了主意,只好先到火車站前找人問路。那時候,高雄的氣氛已經不同了。台北的緝煙事件引發民變,形成台灣人和外省阿山對陣。事件擴及中南部,市民攻下監獄和派出所,把繳械的武器集中在高雄第一中學(啊!那是我的高中母校),並成立指揮部,準備派代表和南區軍事要塞司令彭孟緝談判。 時值仲春向晚,城裡風聲鶴唳,人心惶惶。走在大港埔街上,市區方向已聞零星槍響。好心的路人對三伯公說:「那邊危險吶!聽說軍隊準備要殺下來囉…」 處境尷尬,就像電影裡披星戴月、尋找寶藏的主角,前方有猛獸看守,險峻的地勢又充滿危機;但你已沒有後路可退。三伯公塞了顆蕃薯給父親,咬咬牙,自顧自說:「我們得去接人呀!」 行至中正橋頭,街上已是屍橫遍野(父親說話的表情極盡誇張之能事)。市府前的大馬路被封鎖了,居民紛紛掩門閉戶;零星的木柵、沙包、車輛和燃燒著的櫥櫃傢具,東一塊、西一落地棄置在空蕩的廣場上,整個鹽埕區看不到一個活人蹤影,靜悄悄仿若空城。路旁那些來不及處理的屍體,在烈日的曝曬下 ,發出中人欲噁的腥臭;鮮血染紅愛河,順著水流一路蔓延到西子灣去了。父親說,他一輩子沒看過這麼慘烈的畫面,剛吃下的那顆蕃薯當場就給吐了出來 。 「沒辦法呀!」病榻上的父親使勁地皺了皺眉(我彷彿從他的表情看見當年的三伯公)。路被封死了,他們只得從人家家裡借道。三伯公一手拉著他,一手扛著寶貝鐵馬,跌跌撞撞翻越那運送煤與糖的濱海線鐵道;迎面卻撞見下山掃蕩的軍隊。 那真是一幅驚險的畫面呵,像被放錯頁碼的電影劇本,兩個無關的鄉巴佬誤入千軍萬馬的拍攝現場,卻沒有人及時出來喊「卡」!父親當場閃過一個「完了!」的念頭,就發現自己被圍困在壽山公園腳下。 殺氣騰騰吶,人們傳說鳳山軍和要塞軍東西夾攻,這會兒正要往前鎮、小港的方向殺過去了。那些阿山仔軍人操著沒人聽得懂的鴃舌口音,逢人便開火 ,以致軍隊所到之處哀鴻遍野、血流成河;一時間,父親和三伯公都獃住了,不知該繼續往前走?還是退回民宅躲避? 夕陽跌落山的虎口,把整個天空染成一片殷紅,遠處槍聲不斷,人們四散奔逃如驚弓之鳥。父親和三伯公困在人群裡,像被洪水沖散的雞鴨牛羊,彼此推擠著、踐踏著,發出歇斯底里的哀鳴。父親說,後來他察覺自己被人群擠入巷弄裡,才回神就發現和三伯公走散了,嚇得他不知所措,一撇嘴,遂放聲痛哭了起來。 父親說,他永遠記得最後的那個畫面:三伯公死勁銜著那輛鐵馬,拼命想往外闖出一條生路;卻一再、一再地被漩渦般的人潮給逼擠了回來。他望見斗大的汗水從三伯公的額上滴淌下來,那張臉,早已扭曲得不成人樣了。三伯公急得直嚷嚷,也顧不得哈瑪星渡船頭的方向往哪裡去了,唏哩呼嚕丟下鐵馬,便往人堆裡竄逃而去…… (父親回憶說,他甚至不曉得三伯公是怎麼回到家的?) 後來,據逃回學甲的父親說,他那時候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力,逆勢操作,拔腿便往山的方向竄去;途中,他向一戶民家問了路,繞過軍營、樹林和幾座安了高射砲塔的山坳,最後在某個石灰岩洞裡躲了三天。 當晚,父親說他餓昏了,腦袋瓜裡盡想著帶出來的甜甘薯,早忘了不知去向的三伯公;更遑論去哈瑪星接祖父的事了。黑暗中迷迷糊糊作著夢,時睡時醒的,弄得更加饑渴難耐了。好不容易熬了一夜,待到天亮,他才敢出來採野果、獵山雞吃。父親說,他只記得抓到食物後便拼命往肚子裡填,彷彿這輩子不曾如此餓過似的。 (一直要等到好久好久之後,父親才知道:原來這座山就是頂頂大名的「打狗山」吶,當年因替日本昭和太子祝壽,改名「壽山」;後來,又被國民政府以蔣公壽誕為名改稱「萬壽山」……) 那三天裡,父親像個野人似地,他用樹幹磨成的尖矛護身,在迷宮般的夾竹桃林裡尋找出路,卻一次又一次被蕨類、山芋和芒葦密生的莽林所困住。那天,父親躺在病床上,瞇著昏眊的老眼悲戚地說,沒想到,他自己竟是以這樣的方式經歷了祖父在南洋的蠻荒生活…… 而我那個躲在南洋的祖父,終究也沒有回家。事後發現根本就弄錯了,傳話的人許是聽錯了人名;或者壓根兒就沒有這碼子事,他只是把某個相似的姓名和祖籍拼湊在一起,得到一個自以為是的答案而已。 而祖母等不到丈夫,一個兒子又差點失了性命,剛升起的一股希望又陡然墜落谷底,一時哭得昏天瞶地、吐血不止,腳下也不良於行了。 後來,族人在田壟邊草草立了個墓碑,找來幾件祖父的衣裳埋成衣冠塚, 算是盡了人事。父親在病榻上躺了年餘,從此無法上學,卻瘋狂地迷上地瓜稀飯的滋味。 兩年後,正值時局動盪,大批外省軍民輾轉渡海來台(我女友的父親、母親也在其中,當時他們都還是小孩吶!)。他們流徙了大半神州河山,從上海、青島、重慶、海南各地落戶到台灣,成為不折不扣的難民。一時間,兵慌馬亂 ,整個台灣彷彿全騷動了起來。父親說,當時他看見那麼多外地人潮從四面八方湧來,乘車的、走路的、扛家當的、攜家帶眷的……以為當局又要來抓人了。於是他二話不說便往防空洞裡躲;躲了一夜不安心,又摸黑回家收拾行李。父親說,說來沒人相信,他竟沿著記憶中的老路,一路迷迷糊糊逃到高雄壽山上躲藏。 那時候父親才十三歲啊!難怪日後父親和我那外省籍的女友對話時,總是動不動就突然溫吞、自閉了起來…… 我記得第一次帶女友回家時,父親相當高興,一直盛讚女友長得貌美又溫婉,「將來一定是個賢妻良母呵!」父親笑著說;然而當他們倆用完全陌生的語言,努力要迎逢對方的時候,父親頓時便語塞了。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裡,他只能尷尬地笑著,兩眼直盯著桌上的菜餚,一口一口默默地飲著老酒。 那晚,我摸黑悄悄鑽入女友的身體。隔著薄薄的木板,父親的夢囈和女友歡愉的呻吟交奏成一曲詭魅的音律,致使我心神恍惚,久久都不能挺舉。慌張 與羞憤之餘,我趴在女友光潔的肉體上,汗水竟似山泉一樣地泌湧而出……女友瞳孔的倒影中,我恍惚瞥見了驟雨叢林裡的那個顛沛流離的祖父。 大雨滂沱,氳氤的水霧裡,祖父模糊的身影潛身在漂滿綠萍的水塘,水塘的周圍,一棵棵椰樹、菠蘿蜜叢高聳蔽天,雨水從樹隙裡急灌而下,淅瀝啪啦響著暴烈的節奏。祖父穿著皇軍制服,水潭外露出一雙驚惶的眼,隱藏在帽沿下的那張臉卻是一團漆黑;遠處砲聲隆隆,閃電同火光交迸,照亮一潭詭異的顏色。火彈爆炸的瞬間,我看見祖父的四周,竟全是蜥蜴、蟒蛇和巨大獸骨堆積而成的屍骸…… 五十年後,當父親已被生計折磨得一身狼狽,病奄奄地躺在臥榻之時,他再度跟我提起了那段逃亡的歷程。父親說,那天他一路從學甲出逃,走到腳底都磨出水泡了;卻還是不敢停下來。沿途,他悶著頭走,不敢和旁人打交道;卻也意外發現許多本地人同他一樣,攜家帶眷逃往高雄。當時他心裡就想,這真是場大災難啊!迫使這麼多人無家可歸。然而;好多年後他才發現,那些從台南、嘉義、屏東、澎湖等地遷徙的大動作,竟只是時代經濟轉型中,另一批「移民就工」的農、漁民潮而已。 父親說,後來,他在山裡躲得慌,食物也吃光了,再也耐不住煎熬。夜裡,他離開洞穴覓食,迎面卻撞見一對正在偷情的男女。(啊!原來我們就是在這時空交會的?) 現在回想起來,剛剛那個滿身髒污的光頭少年,的確是我的父親呵。我原本恍惚以為:自己撞見的,是那個夢裡面目模糊、躲藏在南洋叢林裡,有著傳奇性悲愴一生的祖父呢。祖母經常抱怨:「你阿公是個沒路用的人吶!」,既不會做生意,又不懂得鑽營,一輩子看起來畏畏縮縮的,註定是要老死田壟的那種。 (我算一算,祖父的一輩子,也許僅只二十九個年頭而已呀!) 後來,祖母臨死前突然語重心長地說,消失在南洋,也是結束他一生最好的方式啊。至少,還撈個戰死沙場的光采。只是,我怎麼也無法想像:這樣一個畏縮猥瑣的祖父,如何能在潮溼多雨的南島匍匐前進,和我們所謂的英國、美國盟軍作戰?又如何能在那個充滿漆樹和菠蘿蜜、獸類橫行的蠻荒異境裡存活下來?更遑論還有槍林彈雨和連天的烽火…… 倒是我父親,無緣無故捲入那血光之災,從此沾惹了一身晦氣。就像一個打扮好準備要出遊的人,卻一腳踩在糞坑上,那一套白西裝從此就這樣束之高閣了。父親說,更慘的是:他腳上那些水泡,打從那時候起就沒有好過,母親發起撒來經常罵他:「哪有人傷口一年到頭都在擦藥,擦了幾十年還醫不好的?」 父親無奈地說,關於那偷歡的戲碼,當時他不甚了了,也沒心思窺看。他在意的只是時局平靖沒有?後面又有沒有追兵?然而,當白日太陽升起,他從山頂上往下眺望時,看見底下密密麻麻的城市樓宇、廠房煙囪,一片繁華盛世 、和樂昇平的景象;才恍然大悟:一切都只是錯覺而已。 於是父親壯著膽子下山,翻越鐵道循來路走回市區。市政府運作如常;愛河一帶也是遊人如織;火車站前僅僅多了許多衣衫襤褸的老弱殘兵,和來來往往運送物資的軍卡貨車而已。一切和從前沒有兩樣。 父親說,當時,他狼狽地站在人來人往的旅客當中,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愚蠢。 於是,父親再也不回老家了。他隱姓埋名,在哈瑪星渡船頭找了個炭行小弟的工作,從此在壽山腳下闢門落戶。 幾年之後,當父親重回學甲,準備把祖母和幾個叔叔接到高雄時,祖母驚訝之餘,高興得從病床上爬出來迎接。她拜天跪地,直說是祖父的陰靈庇佑;來到高雄之後,卻又開始改口,幻想著:也許哪一天祖父也會奇蹟似地回來? 我記得小時候,祖母的兩眼已經看不見了,卻還是每天守在門口盼著。有時候祖母會要我推著她,走大老遠的路到渡船頭等祖父;等著等著,祖母會突然認真對我說:「政府若打回去大陸的時陣,你阿公就可以回來囉!」…… 事後,證實祖母的想法只是一廂情願的幻影而已。而之後二十餘年的歷史證明:父親當初所謂「和樂昇平」的景象也僅是另一種幻覺而已。二十餘年中 ,父親在壽山腳下結婚生子、從事燒炭的工作,復因經濟環境的變遷,改做水泥礦工和煉鋼工人,一輩子都為生計忙碌奔走,從未和政治或意識型態扯上關連。然而可笑的是:我現在反覆思量起來,父親之所以能逃過那個時代雷厲風行的白色恐怖,最大的原因,竟是由於他底層勞工的背景過於平凡吶……。 打從我有印象開始,父親就已是個畏畏縮縮的人了。他一輩子沒交過知心的朋友;不曾做過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每天放工回家只守著一瓶米酒,迷迷茫茫就把日子給混過去了。即使五十歲以後,由於失業的緣故,父親到外地當起流浪的建築工人;但遇到挫折的時候,他還像個小孩似的,不時要偷偷溜回家裡躲著。直到他離世之前,母親生氣時最常罵他的,總還是那句輕蔑的語氣 :「哼!你這個無路用的腳屑!」 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張父親的照片,那是他在當採石工時一位姓杜的伯伯拍的(哦!他是父親的唯一的朋友嗎?但是後來為什麼也不再來往了?)。照片裡,父親袒胸露肚,泥黑著一張臉,工程帽底下是兩輪灰翳翳的眼白。忙碌的背景中,許多工人持十字鎬敲打著,卡車來去掀起迷霧般的煙塵;那龐大的打狗山,像一岮巨大的陰影,正以一種不動明王的姿態,默默俯視著底下的一切 。父親咧開了嘴,不知怎地笑得很尷尬。後來,病榻上的父親無意中看到這張相片,竟睜大了眼一躍而起,指著某處叢樹林的小黑點說:「啊!那就是我當時躲藏的洞穴呀!」 他的一生,竟被這樣的記憶給困住了…… 我悚然憶起許多年前在三伯公的喪禮上,父親披麻帶孝宛如他的嫡子。送葬的隊伍嗩吶齊奏,蜿蜒著繞過祖父的墳邊,來到對面的田壟;就在眾人撤幡離去,冥紙紛飛的時刻,父親突然撲到墓前,老淚縱橫地說:「三伯啊!我這世人,歸ㄟ攏毀了了囉……」 蟬聲乍響,蟲噪唧唧。 少年消逝的身影在草叢裡驚起一對飛鳥,宛如記憶的殘片四散紛飛。情急之餘,我顧不了女友的呼喊,拔腿便往父親的方向追去(事後女友說,那時我大概是中邪了)。我追進樹林,樹林裡杳無人跡;追過掛滿烈士遺照的忠烈祠,急促的腳步拍擊出空蕩的迴音;我追過服役時駐紮的南區司令部、追過那獸鳴戚戚的動物園…,才回神,便發現失去了父親的蹤影;而自己卻站在山後「法鼓寺」的靈骨塔前。 早在父親離世之前,便囑咐我們要將他的屍骨帶回學甲安葬;後來還是母親嫌路途太遠,土葬又花費不貲,是以草草火化了事。如今,父親的骨灰靈位就供放在那高塔裡面啊。 魅影幢幢吶,記憶中那錯置如迷宮般的羊腸小道,在千迴百轉的尋覓之下 ,竟給繞出了一方出口。就像一張長期被水漬泡爛的地圖,這樣東拼西湊的結果,意外地給還原了模糊的面貌。不!也許更像暗中摸象,燈光全亮的剎那,呈現在眼前的,竟是如此一副駭人的骨骸…… 我記得美麗島抗議事件發生那時,我正好上國中,父親騎鐵馬大老遠地載我去買書包;卻不知什麼緣故被困在中山路圓環的人群裡。團團的拒馬和鐵蒺藜將幾條馬路圍成一個宛如獸欄的圈圈,群眾和憲警裡裡外外互相僵持、對峙著。我和父親在火把、釘耙和盾牌之間來回穿梭,卻一直找不到出路。 情境駭人吶。我緊緊拉著父親的衣角,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卻依舊被大批推擠的人潮衝散。人縫裡,背後城市的高樓魅影幢幢,火光映得人臉扭曲變形。我看見父親的身影在人潮裡載沈載浮著,他的一雙手,還死命地護著那輛鐵馬。 突然間,前方殺聲四起。所有挨擠著的人們像一條河流般游動起來。奔逃的、躲竄的、向前廝殺的、往後推促的……宛如一股洶湧的浪潮,不明所以地盤繞起來。父親顯然慌了,他望著我,沒命地往外推擠,卻一次又一次被漩渦一樣的人潮逼擠回來。時光彷彿靜止了,那喧騰的人聲宛如慢動作的抽格畫面 ,一點一滴淡出我的耳膜。就在那片空寂的畫面當中,我陡然看見父親扔下鐵馬,情急之下不知為何卻嚎出聲來,那聲音如此淒厲,以致於聽起來像是在呼喊。 我聽見父親竟然呼喊著:「我…我要去接我老爸啊……」 發表於2002年 3.22-23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選自《台北客》一書 寶瓶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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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