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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風景
2006/11/06 11:15:07瀏覽1025|回應0|推薦4

 

   霧中風景                               

 

 

 

每次回來,他便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送殯隊伍沿著山路爬升。細沙鋪成的小徑一路蜿蜒,被陽光曬得騰閃閃的,像一條巨大而乾扁的蛇屍。前方道士領著白旛、遺照和骨灰罈,一干孝男孝女低聲啜泣著。他夾在當中,被吹起的塵沙弄得睜不開眼。

六嬸那披著白紗的身影被前方人群擋住了,風沙裡看不真確;但他還認得那纖瘦的身形,細細裊裊的幾道線條,卻出落得如此剛毅。

    先前出發時就見識了六嬸倔強的個性。人都說寡婦不能送葬,否則必會改嫁。但她堅持要送六叔最後一程。靈堂前,牽亡陣頭妖嬈擺動著,三弦輪番撥動「十八嬲」,那幾個水蛇腰的少女使勁地彎曲凹折,一關一關,將亡魂接引到西方。她靜靜坐在椅上,漠然的臉,蒼白到幾乎透明。

 

    她剛到他家時就是這樣靜靜坐著。頭低低的,臉龐被白紗遮住。

他夾在人群裡偷看,只覺得隔著霧茫茫的一片白紗,看不真確。但從雪雪的白裡,他又分明窺見那紅豔豔的臉蛋。

母親說,六嬸來自台南東山鄉下,務農的家庭難得出個標誌的美人,才二十出頭就快留不住了,家裡希望她嫁到都市來,媒人知情,趕緊介紹給母親。他看見六叔喜孜孜地站在她的身旁,額上不斷冒著汗,那一張嚼慣檳榔的嘴咧得好大,即使只比新娘大上十歲;但做粗工的六叔看起來顯得好老。

 

那一年,他剛滿十七歲。青春痘火山似的忽忽隆起,身體有了駭人的變化。他終日惶惶不知所措,最能令他安心的,是同儕間口無遮攔的玩笑。他剛剛學會和同學一起窩進電影院裡,以銀幕上火熱的女體互相取暖。

那時,他還暗戀一個同年齡的女孩。搭公車上學途中,他總是偷偷擠到他的身邊,隨著車行的韻律,不經意與她肢體碰觸著。那女孩面容極美,渾身散發一種處子的香氣;但那圓渾的身形卻不脫稚氣的嬰兒肥,不若六嬸那般纖細、又充滿了一種少婦成熟的韻緻。

 

    新娘房就在他房間隔壁。一整夜,他望著天花板上的明星海報,耳中撿拾黑暗中窸窣的聲響,一顆心,像在擂打。

 

隔天一早,他從窗口望見六嬸。六嬸剛洗完衣服,薄薄的襯衣溼溼地貼在胴體上,出落得玲瓏有致。他被陽光刺得張不開眼,只從忽隱忽現的暗影裡覷見那高掛的胸衣,繽紛若飛翔的白鴿。於是,那教科書上的文字都散成了展翅的流影,他覺得自己陷在那紛飛的羽幕裡,再也脫不了身。

他記得,當時六嬸在晾衣服的空檔忽然發現他,慧黠的眼神望過來,似笑非笑地,彷彿看穿些什麼;她朝他打了個招呼,他一心虛,便羞赧地垂下頭來。

 

從此,他的生命中平白多了一個剋星。

那陌生的家庭新成員,他總是遠遠地躲著。在飯桌間、在電視機前、在擦身而過的走道上,每次不經意的碰觸,都像遭了雷擊。一股奔流的潮浪從體內湧起,一遍一遍,拍打個不停。

    而那暗戀的女孩,早已在滔滔潮浪中漸漸消失了身影。

 

正是那年,南台灣豐沛的雨量綿綿不絕灌入土裡,望著那一夕之間從唇畔、腿肚竄生的離離亂草,和不知不覺中在腋窩、鼠蹊滋衍的幽幽莽原,他沒有新生的喜悅;反倒是些許的恍恍與不安。終究經不住好奇心的驅使,他偷偷在牆角的隔板挖開一個小洞。

    那一方黯黑起初是寂靜的,然後突然有聲,他聽到一種細微的呻吟斷斷續續從洞口傳來,震撼著他的耳膜。然後漸漸有光,他依稀能分辨兩具交纏的身體。像電影銀幕裡的肉搏戰,六嬸那若隱若現的胴體在光與黯之間忽明忽滅,繼而聚焦、投影,猶如霧中初放的花朵,懸在心頭輕顫。

像觸動了什麼開關,他的心也像拴不緊的水龍頭,滴答滴答,響著。

 

好幾天,他竟變成了行屍走肉。走在仲春校園的小徑裡,落葉在土裡滋滋發出腐氣,他一腳一腳踩著,悶得心慌。

隔壁班小廖過來勾住他的頸子,色咪咪的眼神,帶著淫穢的表情:

「怎麼?魂兒被女人勾走了?」

他睨了他一眼,繼而嘆了口氣。

「心情不好喔?別煩惱。放學後一起去『白雪』吧,瑞典金毛的,讚哦!」

    「金你個頭啦……」

他噗嗤笑了出來。但想到那精光白皙的肉體,六嬸那伴隨呻吟而來的,近乎痛苦又彷彿歡快到極致的神情,便再也提不起勁了。

 

那方洞口,遂變成了他靈魂的牢獄,另一個上演肉搏的小銀幕。然而隨著時間的演進,除了令他砰然黯然的呻吟聲外,他開始聽到低聲的辱罵和掙扎。

偶爾,六叔不在的時候,他甚至會看見六嬸蜷在床邊啜泣。

他立即暴怒起來,對六嬸、對說媒的母親,還有那個不知好歹的六叔。他看透了婚姻的本質,不平等的對待、傷害、短暫的歡愉、不可能擁有的幸福。他再也不肯喊一聲「六叔」了,像個陌生人,那個沾滿塵土汗垢的六叔回到家裡時,他只是無聲從他身旁走過,視若無睹。

 

現在,他猶記得那個光影昏昧的下午,他被六叔的摔門聲震醒。四周變得靜悄悄地,他躺在床上,屏氣凝神傾聽隔壁的聲音。炎夏的熱力透過隔板逼來,叫人直發汗。剛從睡夢中醒來,他的頭一陣灼燙,人有點暈,彷彿病了似的,眼前景物一寸寸濡染漫漶,水聲「滴答—滴答」響著,天花板的海報也隨之扭曲晃漾起來。

他覺得燥,想起了白雪戲院裡的某些片段,腦海裡彷彿有成群的白鴿從迷濛的沙塵裡竄起,狂搧的羽翅震得教人暈眩。

他在團團羽翅裡瞥見六嬸站在門口。純淨無暇的臉孔,卻蒼白到毫無血色。那一襲襯衣薄到幾乎透明,雪白的紋理、若隱若現的曲線,他甚至清晰看見了她眼中瑩瑩的淚光。

他被這一幕嚇呆了,忽然變得啞然。他眼睜睜看著六嬸的身影蛇一樣地滑入了他的被單,那白條條的軀幹,稠溼、黏滑,轉瞬間燒成了一塊炭火。他被那熱度熊熊引燃了,發出一串恍惚難聞的囈語。久久都無法平息。

 

許久之後,他再度從夢中驚醒。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他虛脫了似地坐在桌前發呆。眼前的一切離離晃晃,彷彿置身迷霧當中。好長一段時間,他才看見六嬸從浴室出來,一身襯衣溼漓漓地貼住胸脯,一綹綹滴水的髮絲裡,他瞥見那半遮半掩、光彩艷艷的臉龐。

 

隨後,家,成了他們三人捉迷藏的遊戲場。

他覺得六嬸開始有意無意地躲他;而他,總是遠遠地避開六叔;那六叔,猶是渾渾噩噩一個粗人。

    他每天看著他的父母、弟妹、幾個叔叔和遠的近的親戚一起團圓吃飯,談笑之間猶有一種孺慕與長幼之情,但他知道:有什麼東西正慢慢在崩毀,他聞到一股腐爛的味道。

 

那年除夕,吃年夜飯時,他刻意選在六嬸身邊坐下。他終於找到一個合法的位置,正正當當地和她並肩齊坐了。一整個晚上,他頻頻稱讚六嬸的手藝好,這頓年夜飯是有史以來最豐盛的一餐;私底下,卻是趁著家族成員挨擠、敬酒、挪位之際,偷偷磨蹭著六嬸的肌膚。

他意識到六嬸動搖了。肌膚摩擦之際,他感覺到六嬸身體強烈的震動,那美麗的臉龐,霎那間閃現出一種既驚慌又竊喜的神情。席間,父親許是醉過頭了,頻頻調侃六嬸喝了酒臉紅得好看,勸六叔說:「今晚,千萬要好好把握啊……剛好生個胖小子……」弄得六嬸一張臉羞得更紅了,頓時手足無措。

在眾人的玩笑聲中,他徹底地感受到挫敗的屈辱。父親無心的一句話,便徹底地將他擊垮了。在這婚姻、血脈相承的家族體系裡,他終究是個非法的入侵者;卻因為血緣的關係,他覺得自己比無關的入侵者更加可恥。

 

    於是火山熄偃了。撕掉了天花板上的明星海報,封閉了隔板上的小洞,他把自己重新又埋回書裡。

那年夏天,他如願考取了大學。

選填志願時,他刻意選擇離家最遠的學校就讀。

告別父母和親朋的那天,他特地溜上二樓去找六嬸。

六嬸端坐在房間裡,下半身被入侵的光線牢牢鎖在地上;上半身卻隱在陰暗裡。他看不清六嬸的表情,只覷見一雙晶瑩的眸子,在黑暗中幽幽閃著。

他站在那裡猶豫了好久,最後,只嚅囁出幾個破脆的單音。

「我…我走了……六—嬸—」

「好好讀書,記得交個漂亮的女朋友回來!」

他永遠記得六嬸那冰冷的語調,弄不清是祝福還是悲傷。臨去前,他瞅見六嬸挺起了身子,柔弱的身形被拉成兩條直線,緊繃若琴弦。

 

他想起自己離家七年了。

七年裡,六叔從家裡遷出,搬入了附近的販厝。他們終究沒有生出任何子嗣,他聽母親說,六嬸的精神狀態不好,長期關在房裡。偶爾他從路旁經過,望入那幽深的門內,只覺得被陰暗重重鎖住的廳堂,像黑洞般吞噬了所有的聲音。

而他,也被夢裡那白蛇緊緊地纏繞住了。

他孤單地在人群裡走著,遠離同儕的女生,不再理會體內火山岩漿般奔流的浪潮。他每天在課室、宿舍、圖書館和研究室間往返,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問上,生活如此具體可感,但他知道,某些東西早已在熊熊烈火中化成了灰燼。

 

一次,他假日返鄉,在祭祖的場合遇見了六嬸。

六嬸挽著一頭馬尾,穿著一襲樸素的連身洋裝,一雙不起眼的舊涼鞋,隔著一柱柱裊裊的香煙和他遙遙對望。依舊是纖細的身量、不安的舉措和沈默的臉,他還依稀能從濛濛煙霧裡回想那玲瓏有致的女體。

母親說:「你看六嬸,三十歲了,猶是村子裡最美的。」她一直得意於當初自己促成的這樁婚事。

他看見六嬸安安靜靜擺上祭品、取火、焚香,攙扶著咳嗽連連的六叔一起祝禱。起身時六嬸抬頭望見他,嫣然綻出一朵燦爛的微笑。

    那的確是令人怦然的佳人,尤其年齡的距離又往前縮短了,那女人變得伸手可及;但一切都不同了,遠離了那情境,便什麼都不再相同了。

 

他又回到他的書堆裡,那最安全的所在。他只能從一頁一頁的文字中找尋那逝去的激情。

 

直到那天,那曾暗戀的女孩又來宿舍找他。

那是個初春的向晚,他正在宿舍裡假寐。聽到樓下有女孩找他,他著實吃一驚,看了老半天想不出來人是誰?當她報出自己的名姓時,他像被電擊了似地,彷彿他的青春化成一列疾馳的火車,轟隆隆駛過他的面前。 

「我是從同學那裡拿到你的地址的……」女孩低下頭來,嚅囁著。

 

他帶著她去逛校園。初春的空氣充滿了誘人的花香,陽光又柔又軟,他彷彿踩在金黃的麥田裡,感覺又回到了人間。

有一段時間,他跟在女孩的背後走著,驚訝於那抽長的身形竟如此窈窕,纖細的腰枝早已擺脫了稚氣,變得明豔動人,他想起了高中時代的公車上,與她肢體磨蹭的感覺,體內那偃息的火山才又蠢蠢欲動起來。 

 

現在,他意識到那灰燼還是熱燙的。他開始約女孩出來,沈浸在兩人的愛情世界裡,又恢復了初生之犢一般勃勃的精力。當他第一次在賓館剝開女孩的身體時,連他自己都驚訝於那股無法控制的狂潮,排山倒海一般,久久都無法止息。

    整整一年,他們都在賓館見面。一週兩天的假期裡,他們幾乎都膩在床上,餓了叫東西吃,醒了繼續做愛,累了就睡。他意識到自己在她的痛苦呻吟裡得到極大的滿足,他意識到做愛時,自己的動作變得越來越粗暴。

 

直到有一天,他隔著賓館的毛玻璃看女孩沖澡,團團霧氣裡,她的臉看得不十分真確,但那若隱若現的肢體卻令他血脈噴張。白皙的皮膚、堅挺的雙峰、婀娜的曲線、蛇一樣纏祟的腰枝……那瞬間,他又想起了六嬸。

當女孩從浴室出來,一身襯衣溼漓漓地貼住胸脯,從一綹綹滴水的髮絲裡,他瞥見那半遮半掩、卻令他失望的臉龐。那容貌美則美矣,卻不是他魂牽夢縈的對象。

    他當場變得陰騭,再也不發一語了。

 

隨後幾天,他接到六叔的死訊。

他連夜回鄉奔喪,面對家族、面對六嬸,他不知道該對說什麼?七年多了,一切都不再相同了。那些陌生的臉孔、黑白失真的遺照、行禮如儀的喪禮,泛白如蛇屍的小徑,南台灣扎得令人睜不開眼的艷陽。一切都與他格格不入。

他回想起剛剛六嬸那張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臉,其實已經看得到細紋了。

    

母親說,六嬸已經很久沒有踏出家門了。

六叔鼻咽癌發作期間,村人都謠傳六嬸將會棄他而去,但事實不然。六嬸反倒是全心全力地照顧著病榻上那個毫無生氣的六叔。直到六叔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她又堅強鎮定地張羅起後事。

母親感嘆說:「老天有眼,當初真的沒有娶錯人啊!」

 

法事祭畢,道士焚撒冥紙,金黃淺灰的餘燼散在空中,像一場繽紛華麗的落花之雨。眾人在告別聲中依依離去。

朔風野大,瞬間又揚起了蔽天塵障。

他回轉身來,發現六嬸還站在墳頭。

墳頭上,風聲瑟瑟,塵沙渺渺,只餘迢迢遠去的法鈴聲,在茫茫的迷霧裡迴盪著。

他停下來,瞇起眼在漫天迷霧裡尋找六嬸的身影。

一切都看清楚了,一切都看不清楚。

 

 

(完)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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