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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9 11:04:04瀏覽609|回應0|推薦6 | |
秋日的雲
妻發現窗外的園圃裡,悄悄來了幾個不速之客。四隻小貓依偎在母貓懷裡,推擠著喝奶。一隻落單的小花貓攀在牆頭,欣羨地望著,幾次想跳下去團圓,卻又不敢,只能發出戚戚蹙蹙飢餓的哀鳴。幾次觀察,妻發現牠其實不是貓媽媽親生子女,憂心牠無法獨立熬過寒冬,遂將牠誘入屋內飼養。 此舉立刻引來岳母的強力反對,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幾乎是命令的語氣:「不可養貓,會生下畸形兒的!」 多年來,總是這樣的模式。妻的母親以其幾近強硬的態度,輕易便摧毀了女兒的意志,像朗朗晴空突逢烏雲罩頂,接下來,便是母女間一場鳴金擊鼓的戰爭。歲月推移,戰爭並沒有結束,隨著妻學識經歷的攀昇,隔在當中的短牆慢慢分裂成深不可測的地塹,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妻的母親出身大肚貧苦農村,外公一雙手無法撐起十張飢餓的嘴,遂把她送給姨婆當童養媳。被放生的孤雛沒權力挑嘴,岳母平日煮飯挑水,還要兼顧罹患肺結核的姨丈公,人家吃新鮮的食物,她只能接收隔離病人剩餘的飯食,鄰居為她不平;但岳母說:至少吃得比家裡飽足。 好不容易熬到十三歲,妻的母親便逃家投靠台中的朋友,當起麵包店的女工。麵包咬起來鬆軟可口,她每天穿梭在香氣四溢的廚房,卻騰不出半文錢來享受一口。幸好一位好心的客人見她聰明伶俐,推薦她到省府當臨時工友,漂泊的身軀才算找到一個安定之所;奈何一個妹妹馬上投奔過來,她又要為一張永遠填不飽的大嘴張羅。 幾十年來,妻的母親依舊過著儉省的生活。從服飾、飲食、居住,到日常花費,都刻苦到幾乎吝嗇的程度。妻是家裡唯一的小孩;但記憶所及,母親不曾為她買過任何一件衣服。「總是接收鄰家姊姊不要的,或是用母親汰換的衣服修改」妻忿忿地說。她記得一次在百貨公司,無論她怎麼央求,母親總不願為她買下那件喜愛的衣服,卻拖著她一櫃又一櫃試穿自己的洋裝。妻記得那時母親身材好好,纖細的腰身配上華美的衣裳,直似個未嫁的公主;但當時妻的心裡卻著實痛恨著那個無情的母親。 無情的還有她那嚴厲的教養方式。 妻的母親總不允許她出去玩,不准她接近外面的野孩子,像阻隔瘟疫一般,將妻關在密不透風的屋子裡。二十年後,妻說她的夢裡依然會出現這般的情景:客廳裡隱隱的雷響,她和母親對峙著,路上傳來同學嬉鬧的聲音。母親板著臉做飯,對她的哀求無動於衷。她絕望地探向窗外,天空中飛雲亂捲,雷聲轟然如裂地。「快下雨了,待會就玩不成了…」妻的哀求往往換來母親的一頓毒打,而那戶外歡笑的背景聲,遂成了她寂寞童年裡永恆的夢魘。 也許是這緣故吧,一路走來,妻始終和母親對抗著:從學校的選擇、對課業的態度、乃至於家事訓練,樣樣和母親唱反調。妻的母親疲於應付,往往回應以更粗暴的方式,調侃、羞辱,或者乾脆保持冷淡,沉默得像要守住什麼秘密似的。 終於,高二那年,青春之火燃起了叛逆的因子,妻選擇以逃家的方式表達她的憤怒。她一路騙過學校的舍監和警衛,從台中直奔台北,投靠最敬愛的三堂姐。妻回憶說,當時她也不清楚自己在賭什麼氣,只覺得自己像個犯人,被看得死死的,喘不過氣來。 妻說,當時她在火車站前閒晃著,根本不知該往哪裡去。三堂姐勸她馬上回家,她頓覺失去了依靠,卻又不肯向母親低頭。那一整天,她就坐在公園裡痴痴地看著天空。氣象報導說秋颱即將來臨,雲層壓得很低,風瑟瑟地吹著,帶著微微的寒氣,她感覺心裡異常地陰霾。 事後,妻的父母彷如驚弓之鳥,態度更加謹慎了。對逃家的緣由,亦如患了失憶症一般,未曾提及隻言片語。 然而,戰爭依舊默默進行著。 婚前,每次我看到妻的母親,總是眉頭深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女孩家不會煮飯怎麼行呢?」,「找個正經事做吧!」,「不要再撿流浪狗了。」或者「乾脆早早結婚算了…」,像極了伍迪艾倫的電影《伊底帕斯》裡,那個無時無刻高掛紐約天空,逢人便數落兒子的、萬般挑剔的母親。 而平日善體人意、溫柔可人的妻,總是無法抑扼地暴怒起來,炎炎熔漿伴隨著烏雲般的火山灰,翻騰滾湧,遂釀成一場難以收拾的風暴。 關於婚事,妻最終還是屈服了。那年,我們選在秋天結婚。當日賓客盈庭,妻的母親忙進忙出好高興,臉上露出平日難得一見的笑容。宴會中途,妻的阿姨許是過度興奮,將她拉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勸說:「她們費盡苦心,即使不是自己親生父母,將來也要好好孝順啊……」 妻起初還不肯相信,但看著旁人尷尬不安的表情,自己也漸漸動搖起來了。震驚之餘,妻久久不能自已,整個宴會過程,遂變得黯然無聲。妻終於明白:為什麼不要和三堂姐家太接近,為什麼不要聽鄰居野孩子亂講話。為什麼母親總是沉默,像要瞞住什麼似的… 然而,妻說,她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的身世,只是覺得寂寞的心情無人可以理解。而妻的父母則認定逃家那次,妻已經明白了一切。 那天晚上,妻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出來。妻的母親在門口徘徊多次,終究嘆息而去;待隔天一早我們要回返台北,才將一包紙袋交付給妻。紙袋裡,藏有十幾年來她為妻買的保險、一張妻名下的房屋地契,還有塑膠袋密密包裹的、幾條成色十足的黃金。母親訥訥說:「若遇戰亂,就一點一點剁下來換食物,可以保命…」 我想起了一則關於北野武的故事。那個以暴力美學著稱的日本導演也有一個異常刻薄的母親。在北野武演藝事業顛峰時期,他的母親總是拼命向他索錢,令他不勝其擾。待母親死後,北野武回家奔喪,哥哥才交給他一封信函,裡面還有一本上千萬元的存款簿。原來,母親擔心他生性放浪,終究要散盡家產、流落街頭的,於是她趁兒子飛黃騰達之時月月索錢,原封不動為他儲存起來。 但妻的母親才六十不到,一生未經戰亂,不知哪裡來的這種對戰爭的恐懼?也許她知道任性的女兒終究會背離母親的叮嚀,因而事先為她預留了後路。 事後,妻回憶起百貨公司那次:母親終究沒有為自己買下任何衣服。她記得母親站在鏡前,反覆審視身上那套粉紅洋裝,燦爛的玫瑰開在母親纖瘦的身體上,將她簇擁得人比花嬌。然而最終,母親只是默默地換下衣服,牽著她的手,依依不捨地離去。 她又想起成長過程中,家裡來來去去、寄住過許多遠房親戚的孩子:三堂姊、二表哥、姑姑和阿姨的女兒們…,後來,這些孩子長大便一去不復返了。母親唯一能抓住的,只剩下她這唯一的女兒而已啊。 而隨著年歲的增長,妻發現,自己的行為終究越來越像她的母親了。 妻還記得國中那趟畢業旅行,母親發給她一百塊零用金。一路上,她根本捨不得用,看著同學開心地玩搖滾樂、雲霄飛鼠、碰碰車,她硬是死命地忍了下來。哪知道那原封不動帶回來的百元新鈔,卻在下遊覽車時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那天晚上,妻硬是拖著母親摸黑去校門口尋找,卻是遍尋不著,一股怨氣無處發洩,當場「哇!」地便哭出聲來。 妻說當時她好心疼,覺得自己失去的不是那一百塊,而是那些她努力憋著的、卻萬般想要的搖滾樂、雲霄飛鼠和碰碰車。如今,她隔著時間的長河遙遙望去,卻只看到一個渺小而不安的身影。妻哀傷地發覺:長久以來,她拔河的對象也許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那個濛濛邈邈、藏在雲端裡的秘密。 婚後,妻終於鼓起勇氣寫信給父母。從小心翼翼的試探到尖銳質問,那一來一往的拉鋸當中,其實充滿了怨恨、傷害與委屈,猶如慢慢剝去表皮的結痂,過程中,需要忍受劇痛的煎熬。但感謝天,誤會總算冰釋了,蒙塵的鏡面在頻頻拂拭之後,呈現的是秋高氣爽的晴空。 我想起泰戈爾《飄鳥集》裡的一句名言:「我是秋日的雲,因雨而變得空乏,但在田野的一片稻熟裡,看到我的豐盈。」這是為人母者的秘密,天下的母親皆然。 這幾年,妻的母親依舊會嫌妻浪費,調侃她「吃米不識米價」,依舊會把台北收費的垃圾打包帶回南投;但她也懂得在該放手時放手,該視而不見時應該保持沉默。 關於貓的戰火依舊沒有停止,妻還是執拗地收留了牠,並且堅持以人的方式呵護對待。她讓小花貓在家裡自由奔跑,每天騰出時間陪牠玩耍、同牠說話;而貓也有靈,牠聽得懂,懂得用喵喵聲來表達牠的感激。 最後,妻的母親終於讓步。也許她知道:孩子終究有自己的天空。 現在她上台北,偶爾也會忘情地逗弄貓咪。偶爾,她也會抱起小貓,「喵─喵─喵!」,像愛撫孫兒一樣,發出會心的微笑。
廖玉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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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