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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家庭敘事的閱讀
2008/01/22 21:26:31瀏覽1152|回應0|推薦6

《甬道》回音

這篇評文作者為交大博士候選人,發表於conference 期刊之小論文,

原題:〈母/父之邦或母腹之邦的三重空間  一個家庭敘事的閱讀〉即以拙作《甬道》為分析文本。這裡發表的是書評之文本。

 

〈在多石的地方受大苦難以後,我們何能不知遙遠的山巔正有春雷暴響〉 

《甬道》回音                作者:王維資

 () 誰人在馬康多

「百年孤寂」裡描繪年輕夫妻於亂倫陰影下的求歡,馬奎斯讓老邦迪亞對方啟童貞的妻子說﹕「若生下了大蜥蜴,也把大蜥蜴養著」。背後,是馬康多小鎮的新闢蠻荒,一方沒有故去親人的非故土。

是馬奎斯寫下的「百年孤寂」,為現代拉美小說留下一卷色彩豐富的革命記事。而回顧文學的歷史,富有社會感與批判眼光的小說作家,則為讀者編製出自己一路與土相親、又充滿流亡與離散的魔幻寫實眼光。回顧這種創作痕跡,我們幾乎可以忍不住脫口而出:唯有緊執與攀附我們原鄉的根,才能忍受虛無與死亡的最後一日。然而,面對這樣的結論,我們卻也留下一個開放式的設問:究竟虛無與死亡的最後一日,是在家鄉崩毀之後如彌賽亞般殞落,我們只能徒然地想望那失落的流奶與蜜之地,我們便不得不承認家鄉從來不會是可以返回的原鄉?或者,是迷戀家鄉、失去出走的動力之刻,家鄉因而崩毀,而仍舊迷戀家鄉、拼命想返回家鄉的我們,或許不過是正拾起老殘死去的記憶的枯枝,在戀戀難捨的目光下升起不可觸碰的原鄉之火?自此處的設問,我們或可以初步地指出,小說中的故鄉寓言,正為我們留下一個關於原鄉的謎題。

這個謎題,不唯馬奎斯在卷冊浩繁的小說書寫裡嘗試回答過,《甬道》作者李志薔先生也在散文書寫中不知覺地重新挑起如此的問句。是故鄉的眼光、懷舊的神色、追逐夢想然又有難忍頻頻回目張望之惆悵的放逐,這些文字基調貫穿《甬道》全書,作者濃重的文字風格、邊緣書寫的體例選擇、家鄉故事的線索交錯,以及歷史巨流諸般的擾動,此些文本中的特徵,令《甬道》一書始終隱喻著其後一個更大的企圖﹕以反省的目光,使曾失落的歲月再度出土。

因此,當翻開《甬道》第一卷〈流年埋金山〉,幾乎也跟著作者一齊行走過小鎮發達、小鎮顛滅,小鎮歲月流轉與人情義理失落的世界。《甬道》全書確是存有以村誌一類的敘事體例包裝的企圖。在很大的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甬道》召喚出屬於騷亂八0年代當中的被遺忘的遠方,台灣島內的邊緣記事,像是百年孤寂裡寂寥卻隱隱與時代脈動相結的魔幻小村。當中,兒童奔跑、老人閒坐堂前如退隱的將軍,青或壯的男人遠離家鄉或者暫時寄居於家鄉,人物及事件都瀰漫著一股幾乎熟爛、帶著腐味與甜膩觸感的熱帶水果香味,而青春正勃發的少年亦難能免,如〈青春地圖〉文中所示「青春的漿果正爆裂」。這種熟落至腐的味道,透過書頁中的第一卷,濃郁的汁液幾乎將讀者的視線染黃。

更進一步地,作者寫出另一種文字滋味。當炙熱的陽光穿過街道與山色,狀似自成一理的世界一隅雖有其生動或僵硬的身姿,然城市及國家的陰影卻已隱隱逼臨其上。這些陰影,是「天津街彈子房」,「愛河的旖旎」,或「七九年的美麗島」的中山路圓環。此等的社會、經濟齒輪碾壓下的小鎮之路,讓作者的「村誌」顯露出更為複雜的歷史肌理與社會風情,也讓一度「鬼靈詛咒」的山,變為現代性搔抓之下受開膛破肚的礦山;令青少壯者成為淘礦者之夢下的夸父逐日,一日日在陳壤灰燼中追逐虛無與敗毀的都市之光。換言之,作者自言的「村誌」寫作,於本書第一卷開展之際,其實便已越過重建記憶與耽溺懷舊的敘事情境,而揭隱一個更為複雜萬端的現代技術的世界。 

然而,作者在文字中重建的世界,絕非只是一個單純由經濟與社會民情澆灌的世界,也並不僅僅是一個個由底層勞動者發聲的小敘事所貫串其中。結束第一卷,我們其實留下疑惑:這些文字之後濃重的生命滋味、南方色彩裡顯露的思考的熱切,這些並不美好清新、卻強烈萬分的文學語言,何以在字裡行間漫渙情感與敘述奪人耳目若此?或者,文字中鼓動人心者,並不是只是白描小村行路及回溯青春經驗便已足,作者的企圖其實遠比錘鍊情節與人物、史誌與傳奇書寫的功夫更為精緻與隱晦。當〈青春地圖〉的收卷之語說出「唯一的慰藉,只剩下當初臨走前母親塞給你的那只家鄉的地圖」之時,作者已經隱約在第一卷之中留下幾些伏筆。

家鄉、回不去的家鄉,倉皇一瞥海洋卻已然落入城市迷宮的離鄉者,這些第一卷中的生命記憶,不斷迴旋纏繞出現的是作者的主體身影、作者的肉身經驗,以及作者的寫作衝動的痕跡,令文字繾綣於回顧回憶的眼光之餘,仍舊迸出折毀與立體的書頁颼颼翻動的聲響。這些聲響,發出甬道般的深邃回音,既淒切凜冽又帶著光亮的隱隱微微,令人讀之沈吟復沈吟。

() 流亡記事

是文字中留下的謎團,文字中隱晦的作者聲音,因而可以如此明白細緻卻又攜帶著縱橫字謎般的隱意承諾。展閱第二卷〈勞動者的身姿〉,都市中的種種游牧生涯,也陸次閃耀著另一種超越寫實與鄉土境況的魔幻意味。這些都市裡的游牧者,永遠是離開家庭的旅行者,是異鄉之旅、或是異國之旅。然而,這類旅行,卻是挾帶著邊緣的放逐、像是久置的酒水,有著酸澀與令人驚愕的滄桑。歲月不能長我智慧、歲月必然在追逐與流亡間令我衰老無倫。然而,這些老與死的陰暗、都市的邊緣印記、流動的家、不知名的某處,雖鈐印於作者的文字角色當中,如外籍勞動者、失去祖屋的原住民、遭棄的老年嘆伯,或者是童年記憶裡一度青壯、然已失落氣力與夢想的父親及其友夥們。但這些文字的敘述,於貼近各色角色的生命敘事之際,作者其實正反覆述說著自己的離家、自己的脫逸、自己從原鄉的流亡。

正是這種作者的身影貫穿全卷,令底層勞動者的社會存在身影,可以變得立體與帶出情感的深度。社會菁英與勞動人群間的斷裂,嘗一度為馬克斯由以歷史辯證法則所銜接,但這種計算,卻無能觸及遭遇與悸動當下的種種精神風味。的確,綜觀作者第二卷〈勞動者的身姿〉之刻,作者所展露所描繪的勞動者身影,從來不曾停留在「時代的變遷和經濟需求的揚升,正步步逼迫著他們脫離生養自己的土地」的結論之上便已足,作者其實鋪陳出另一種更為深刻的流浪滋味,這種流浪感,指向土地的意義已然翻轉為築建物質之空,而經濟的流動已然是放逐的變異形式,如作者在〈游牧者〉一文中所說: 

   

於是,當我再度登上電梯,坐在幾十樓高的舒適的辦公室,眺望眼底下廣袤而壯麗的城市風景時,腦中不免一陣暈眩。我想起了父親和他們同樣命運的一群,此刻,也許正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揮汗勞動著。當初在同一地點,必也有著一群人,在這個尚未完工孤懸在荒蕪高空上的粗陋水泥房間裡,恍恍惚惚,望向某一個遠方。

不能知曉的他方,其實是不能返回的記憶與故鄉。而歸鄉何以無能成行,或說為何歸鄉之路已經斷缺?這是埋藏在作者的邊緣人關懷當中,一個關於作者自身童年與時間的隱喻。爆破與挖掘不再、少壯失落山之血脈中開闢甬道的斧柄之後,取而代之的是邊緣人流動的家、噬人夢想與青春的工寮之地。面對這些社會邊緣的身影,作者面對的不再是成長與離家的單純習題,而是「我」的位置究竟該立於何方的疑問。當歸家之路指向的是無依的浮萍斷絮、城市與歲月兩相層逼之下高高拔起的巴別塔兀自聳立,此刻的眾多文字和語言,都不足以承擔這種流逝與死去的敗亡的宿命,歸鄉之路自已在蒼茫的日暮中寸斷盡碎。是空茫的城市景致、高台之上凜冽吹來的風、登高望遠之際一晌貪歡,然童年記憶裡勇健向前的礦山甬道已永恆封閉,作者在城市中行走,猶如離開父邦之蔭、母腹暖渥。

因而,在第二卷壓卷之作〈斑駁的十字鎬〉,作者繼續敘述的雖是時代中的種種離散,然作者反覆所追問者,卻不是答案與對象正在何方,而是指向自身的、對自己所在位置與命運的回望:

 

生命一切的庸碌與俗淡畢竟都可以忍受,然而,那種絲毫沒有選擇餘地的悲愴和辛酸又將如何收拾?原來,自己也不過是這環境結構中幸運的脫逸者而已。

在家庭歷史中遭掩埋的作者,重新於邊緣人書寫中尋回發聲的動力。這意味著說、或者書寫本身,不能只停留在表義文字的探討而已,作者說故事的同時,正也露顯出自身的感情狀態。作者狀似在文字書寫裡返回童年與少年的故鄉,但其實說的是自身慘澹的離家記。然而,如此的離家,卻不是為了重建家鄉、想念家鄉,而是在離家的路途上,作者第一次看見了命運之光、映照出自己正獨自行走的身影。這個身影之上,所攜帶的家庭歷史與感情關係,並不是平鋪直敘地猶如望向一個夢想的他方,而是更深刻的、更默默無聲卻又堅定的文字挖掘,像是重啟舊魂縈繞的甬道,擎起「父親生前留下的十字鎬」。

(三)家庭之旅

父親的十字鎬,因而具有雙層的象徵風味,一方面是建築與開啟,另一面卻又是毀壞與傷害,這是作者在第三卷〈家族歷史〉及第四卷〈遺失的硬幣〉裡委婉卻又持續說出的生命經驗。〈家族歷史〉之後,不僅在全書篇幅上最為沈重,當中顯露的敘事情境也最為陰森與淒傷。這是一卷無比獨特、劇力萬千的寫實作品,但是寫實的筆觸,於作者筆下娓娓道來卻不顯愴俗與叨絮。作者何能錘鍛說故事的功力若此?作者所言所寫是否為真?作者何能於揭隱家族僻陋猶然賦予天光,讓讀者穿梭其中之刻,也隱隱然讀見並挑動自身行走的腳步蛩音?

亦如是父親的十字鎬,文字總是具有雙重風味,這是作者在〈家族歷史〉當中令人震動的文學痕跡。是父親、母親、叔叔以及兄弟,親情血脈中最為交纏的距離,同時埋藏著深切的秘密與赤裸的肉身。文字一如橋樑般豎立了對話的兩岸、也一如橋樑般證實了時間如水色淋霪,對話中的黴爛的青苔的腳、緩緩爬上死亡之際。從「對話」一文開啟的敘事情境,便是父親顛毀的肉身,只有死亡本身得以發言,但陳列於死亡之前、唯有不能毀去的記憶與沈默的喉嚨。因而,父親及家人的語言,都失去了聲音,留下餿溺的氣味:

     

          記憶中關於你的味道,總是混雜著汗水、酒精、尿溲和腐悶的空氣,一種類似數百種腐爛食糜所散發出來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外出工作的弟弟醺醺然地返家,支著身體在牆角嘔吐時,那菸酒、檳榔和食糜混合而成的臊臭氣味

然而,這些氣味衝斥而出者,並不是真正的回憶寫實,而是拖曳緬長的文學隱喻。「對話」一文方開啟一種「讓黑夜浸透」的獨白,在黑夜中懺悔又懷疑汁液充滿的殿堂裡,哈姆雷特正寫下過去與逃亡的舊地圖。但是,若生命如是、只是一部通過記載而可反覆映放的膠卷,則文字何能在「存在與消殞之間,一道驚眩如閃光的意義」之間,仍舊讓讀者震動與回味?或者,生命意義的存在,不在其必然的消殞宿命,或者還是因為我們能夠在述說中重新賦予其意義,一如漢娜鄂蘭說過:留下歷史與製造敘事的能力,是人類活動獨有的光輝。敘事的能力,讓我們得以從生物性循環中脫逃既定與僵滯的動物性命運,而可以賦予人類活動以自身的詮釋及歷史記載。因而,當在「對話」一度的無語之唁,終能夠迸出言語。是父親唇際流露的一抹「諒解和不在意的微笑」,作者其實在沈默之中猶然發覺詮釋與再述說的能力,父親的微笑,因而可以像是一株無語卻芬芳的含笑,在逝去的夜裡瑩然有光。

然而,這樣的光輝,卻也同時映照出光亮背後的陰暗。一株含笑、一株植于舊宅而分枝與家庭共享漂流運命的芬芳含笑,一度是母土與哺育的大地胸懷,如於「含笑」一文中出現的曾年少、曾歡歌、曾夢幻的富有創造力的母身,是與土地相親、在沃土肥壤中攜帶原鄉記憶的母親,許諾土地與希望的女神般母親。然而,這樣的母親,卻是與父神的秩序互有鬥爭與流血戰役。當中,父祖老去、父親崩毀,然母身不老不死,失落的卻只是微笑與幽雅的一抹馨香。這種失落,「甬道」全書雖幾乎盡掩其身影,卻也始終透露著一種隱匿的控訴。

如此的控訴,需要仔細檢視父祖秩序本身所攜帶的象徵風味。作者在「含笑」一文裡以觀音及李府元帥的神祇作為性別與家庭秩序的轉喻。觀音是母身,觀音是慈祥和煦的大地母親,通過土壤與鮮花與永恆及尊貴相連接的女神。而李府元帥是父系的律法、殘酷的以酒及血浸潤的男神。作者以民間信仰隱喻家庭中的性別關係,基本分界了母親及父親的家庭位置。因而,這種女神般的母親,父神秩序裡的父親,應該是建構起一切和諧與秩序的原型。然而,作者不斷書寫者,卻不是重複舊秩序與信仰,而是不斷體現這些秩序中的裂隙及溢流。無論是「李府元帥沈默不語」,「父親盛怒之下,將那台裁縫機連同石雕觀音都給砸了」,這些家庭中的性別及家人的生命軌道,一直是飄搖、動盪、暴力、摧毀與逾越的。因而,在作者的情節敘述裡,母親幾乎是不在場的、隱形的,母親唯有在父親出現、父親毀壞的陰影下才微微現影。更為令人注意的是,這種母親身影的消失,帶來的卻是社會戒律與清潔系統的愈趨巨大。

換句話說,這種母親身影的匱缺,或是帶著羞恥不安,如「我把頭壓得更低了」,「不覺更自卑了」;也是帶著憐息與痛毀的人子心情,如為人作嫁衣裳的母親,「送出嫁衣前,她在鏡前久久打量、不忍離去的神情。」,及母親「整日只睜著一雙無神的眼,靜靜伏在神明面前」。這種人子感情上的侷促不安與壓抑言語,指向的替代及徵狀,其實是以道德及人情間不可轉圜的森嚴信守令之重新出土,以嘗試重新營建正統,表達一類暗中的秩序指涉。

這些暗中的秩序指涉,便是性別與家庭認同展開的烏托邦所在,也是主體被鑲嵌至文化及社會體系的位置。最初,母親是複製父系倫理的仲介者,她因而是主體的象徵經驗中的第一個對話者,但是,一個關於母胎的原初卻潛抑的記憶,卻會在父親的全能權力之下重新復活。換言之,母親既是被淡忘卻無法抹滅的生命原型,需要主體不斷地經歷推開與排除,以令自身認同與存在意義清晰;但是,她又是社會律法的第一個替代物,所有進入社會象徵體系的創傷經驗都來自母親的提醒與交換。母親是失去陽具的不再全能父親,母親同時意味著嚴厲、逼迫,溫柔與育養的的男神女身兩面。母親的雙性性質,作者一度在「含笑」一文裡隱匿地以具有自體生殖力的母親暗喻煢然生長,無憾無懼,讓母體在無雨滋溉的旱地裡獨自繁衍生殖。但可以自體生殖的母親,卻不是迷茫無知的神偶,而是真切的肉身。因而,母親在子葉摧折之際流著人的淚,其母神身份也隨之不在:

 

        第一次,我看見母親的眼淚,像兩行無聲的流水母親抬頭望一眼座上的神明,默默嘆了一句:「命啦」。

然而,母神身份不再,並不只因為母親流下了肉身之淚,同時也是母親跨越了自體生殖的界線。這是〈甬道〉裡永恆高潮卻又逕然黯啞的一幕:

 

      月光從門縫中滲出來,柔軟如絲絹之河。循著月光往內窺去,我看見兩團精光潔白的肉體。

「柔軟如絲絹之河」的一泓月光,不為臨照俯視的光暖,不是母神或父君的高蹈道德秩序引人投入獻身,而是為了彰顯黑暗與夜的恐懼。這種語言,這種朝向身體清潔系統、朝向意識崩毀、朝向界線被逾越、朝向光影與姿勢流動的定格般語言,卻有著一股可怖的、左衝右突的喊叫的動力。這些動力,是朝向他者方向嘗試對話與流動,也正因為主體必須存身在語言之中建立對象關係,這裡的「我」,被構成之際永遠是破碎與不穩定的。

因而,面對記憶井中「汲汲打撈,卻不再完整的自己」,透過這些「我」的空隙,在「對話」及〈遺失的硬幣〉全卷,作者繼續經營如此文學隱喻的魅力。於白描式的文字之上,作者挾帶隱晦的憂傷,以及積極的回憶展演的衝動。關於打狗山麓下曾經力拔山河蓋世、卻逐漸崩毀的不堪父親形象,具有莎樂美般犧牲與背德的母親身影,以及哀告無語之邊緣人的生命殘痛,這些並不美好健康的情節編織,令這些作品如作者自言,始終非常沈重。然而,也正是在作者反覆描繪黑闇與失落的一連串書寫裡,在家庭破碎與自我重建的過程裡,作者積極展露生命困境的毅力,貼近與盯視受創記憶的勇氣﹔同時,也是作者在書寫之中的姿態,雖是淚流滿面或是憤滿無已,仍舊是勇敢抓握記憶劍鋒的流血堅持。這些文學的語言,雖於寫實的技巧及清晰的情節裡已暴露作者自身的記憶,像是古物出土,纖毫必現於文本之中,但檢視全文脈絡,我們卻不能不斷看見文字背後隱忍的創傷痕跡。

這種憂傷與記憶的創痕,半是強迫半是反省,用著聲音扯裂字詞的語言力道,控訴又喊叫著出來。通過記憶的甬道、通過墳塚的縫隙、通過窺視而狹長的眼睛,文字的陽光也因而顯得斑駁抖索,不能堂皇也無能燦亮。這種陰暗的滋長,不是秘密本身,而是禁忌遭逾越、烏托邦正在毀棄與離開。然而,也正因為倫常與理想的界線方方模糊灰暗,身體感觸與身體記憶的膨發以及骨殖慘澹的白,才成為作者眼中種種變形夢魘的來源:

 

           夢中,父親的臉腐了一半,露出森然白骨﹔另一半則血漓漓地黏貼著。父親的屍體斜仰在浴室的馬桶上,全身扭絞著,像一根乾癟而僵硬的麻花。那胯下的隆腫在我的意識底層無限膨脹,如刀,如錘。

 

「如刀,如錘」,怦怦敲響震裂強自癒合的記憶的盲目,這種撕扯要越過十一年的反芻與自我斬傷、經歷背叛與恐懼、經受禁錮與無語的嘶啞,那些濃縮又稀釋的諸多言語,才能在「甬道」文末如意識流般地語泉噴湧濺射而出。「我推不開,通往廁所的甬道陰暗異常,我推不開,推不開……」作者推不開的豈只是自己的夢想之地之死,作者推不開的,或者還是被愛好吮吸與封閉的、好膿血與衰敗體膚的倫常禮教。是大聲的嚎哭、流離的生命情境、暗夜甬道裡文字劃出的一道火光,這類沾染父親氣息卻又帶著旁觀般、為父觀看與重生的注視,不能不帶著強迫與憤怒的執拗,衝破又挑戰著文字格律與人情倫常,並令文字如珠簾暗語,一瞬間委頓滿地。然而,撿拾作者在「甬道」文末四散不齊的敘述語言,卻為讀者開展另一種文學形味。

這種文學形味,指向的是暴露與琢煉的強悍,要將事件揭露、無語之刻重有聲。曾經的記憶與言說強自封閉,一旦透過文字書寫傾洩而出,其斧鑿血痕如新,不能不令人心驚膽戰。因而,閱畢《甬道》全書,讀者眼中得見、耳中傾聽者,並非只是停留於「庶民合唱」的聲韻,而是一首家庭安魂曲。剝開層層的底層與邊緣生活、揭露與去除記憶的迷魅之後,讀者往往不僅讀到舊往傷痛的降靈召喚,還讀到透過文字重新設置的愛戀對象、像陰影般反覆吞噬作者:那是父之生死潮動的永恆回歸,像是甬道裡呼哨響徹的尖利回聲,一波波、一陣陣,帶著此去無回的潮浪姿態,默默將死去的記憶屍體們、拍送上岸。

於是,在文字裡,父親漂泊與遭棄的遊魂,在底層勞動者中肉身顯聖、在童年與青春正熾的奔跑中寄寓。在〈家族歷史〉當中所透露的死亡記事,便是父親的死亡其實已早於死亡本身,然文字不能使父重生,我們唯見作者執迷地翻掘死亡本義的解答。作者在「對話」一文裡所沈澱的父親之死,是「顢頇的國王」、「一坨早夭的生命」。甚而,是優柔寡斷、無能理清現實的哈姆雷特人子。因而,這裡的死亡本義,不是肉體,而是父親形象的崩毀,像是「甬道」一文裡的黑夜闇影:父不能成父,而焉母無能成母。

父親形象何能崩毀?這是〈家族歷史〉及〈遺失的硬幣〉全卷的追索。然而,關於崩毀與失落,當中的記憶指認與事後追問,卻是並行的線索:是父親無能愛、無能重定失措人生?還是做為父親之子的作者,無能離開受創與被動的人子身份,並寄望父若能為父,「我」亦能成子?在子父身份中進行游擊與拉扯,我們讀到作者對自身人子身份的迷戀與迷惑。也是這般的感情基調,貫穿全書,就算是以父親的「湯味」作為歸結,留戀記憶與嘗試原宥的作者身影,仍像是漂泊的行旅。我們在此處讀到,在流離與斷錯時空當中的回頭張望,從來不會是溫暖與戀慕的滋味,而是「苦的」、已然走失的記憶。正也因為如此,《甬道》在讀者眼中看來,不僅是作者自言的「村史」寫作,這更是一本私密之書、一個流血劈裂的傷口、一卷月光下留下皎潔白石而走進都市之森的迷途者手記。閱讀《甬道》,令展卷之人驚詫之餘,也令我們忍不住重新檢視自己的家庭記憶,嘗試學習瞭解與自我省思。

父親、或說是全能母親,這個身影如此抽象神秘,導引我們知覺此世、令我們在生之曙光裡大聲啼哭,並使我們在對象愛戀與認同的過程裡獲得信賴與接受給予。一度這個身影如此全能,令我們及長之時,竟無能接受他的肉身存有、他的世事恙殆、他的不完全、不完美、不完整,一度的象徵秩序於焉崩壞解體。因而,在文字裡重新設置對象,永遠是一種鄉愁、同時也是失落與遺棄的反覆重演。或許真是如此,那些真正犀利與美妙的文字創作,在某一個層次上,其實是自我殘酷與嗜血衝動的。然而,這種解構與破壞、挖掘與吶喊、披露與背叛、死亡與卑賤,不僅是誠實,也是述說與昇華的衝動。或者,唯有面對、面對我們自身逃避與推拒的惡離與嫌惡物,面對那些隱密召喚我們、無意識摩擦我們的沈痛與不堪,我們的生命方會在對話過程中繼續前進、獲得成長。

(四) 甬道天光

「生下大蜥蜴,何不就將大蜥蜴養著」。作者留下的,或許不僅是歷史流動與生命反省的寓言,作者還訴說著一種異地蠻荒裡、異化與流亡的成長經驗當中,可以有的勇敢姿態。成長與離鄉之際,作者經歷傷口、展露傷口、翻掘傷口,像是在懷胎十月後勇敢產下變異的文字胎。作者在自我追尋上的沈潛姿態,透過文字回憶令死者重生、令自身的創傷情境象徵重演,讀來令人震動非常。這種文學書寫,我們或可輕易地將其命名為社會寫實,或是依循其表面敘事痕跡而稱做村誌記事。然而,對讀者而言,更為深刻的觸動,並不是歡欣地找出文類的名字,或是知曉作者在文學誌或文學史中的排名及位置,而是作者的聲音、隱藏在敘事線索及文字風格後的隱匿沈寂之音,方令讀者流連不去。這種靜寂之音,並不是音律、格式、文類體例可以歸類,更不是以平仄或曲調便可詮釋,這或許是更接近作者的精神真實、文字中百折不回的隱喻、創造力出現的動力所在。

對讀者而言,文字永遠都必須與我們素顏相見,作者其實不能真正自作品中脫落、也無能隱瞞其精神真實的面貌與線索。這說的是,文學,或者文字創作,在很大的層次上,都是赤裸與真實、喊叫與流血的。而且,更多的時刻,這種文字中的赤裸與真實,往往面對的是不屬於原鄉記憶、不存在童年起源之處的恐怖異質,像是城市闖入田野、海蚌包裹砂礪般的異質物,會再度於文字中反覆提醒讀者,放逐與分離之後烏托邦何能在,我們的原鄉永無能再度完整包覆我們。

因而,作者寫作文字,讀者品嚐文字,呈現出來的可能,必當有著更深刻的文學視野。這是一種語言裡始終暴露的無意識痕跡,往往是衝突與尖刺的的手勢揮動,在文字喧嘩之處仍舊留下沈默但堅定的情緒撞擊;也更像是孕育在筆尖上的古怪大蜥蜴、母胎與生命的甬道間必然需要推擠與釋放,體內的異物喊叫著出來。一如在產道中掙扎得見天光,文學語言亦也具備如此推擠與產出的魔法。閱讀著《甬道》這般殘酷沈重的文字,同時,忽然聽見胎膜嘩一聲破開的聲響,離開原鄉母胎的我們方也恍然大悟地擁有啼哭與說話的力量。

面對作者生產的文學寫作、李志薔先生的第一本散文習作,我們或許可以再度回頭察看本文初始所面對的問題:寫作的養分,是否只能植根並緊緊捉住於原鄉記憶之上?在《甬道》的文字線索裡,已經埋藏著一種未盡的答覆:原鄉已經不在、故鄉不能回返,父親之邦與母之國,都無能棲附永恆的臍帶給我們營養。我們必須練習著自己說,無論說的動作如何生澀、說的內容如何不溫存美麗。《甬道》一書指點我們一種可能的思考:文學的深度,並不只在於遙遠與難以探測的文字天分,在另一個層次上,文學其實也表達一種人的深度:作者如何面對自身的創傷情境,在闇啞的、畫眉離去的冬天,作者依舊勉力唱出自己的歌。當無音無律的喊唱,進入詮釋與再製的解構之案,將生命經驗化為文字,這便是思考與沈澱的人文景觀,令讀者卷不忍釋、留戀讀之。因為,對讀者而言,如此景觀永遠是多音多義的,更難以以專業或流行標竿加諸評斷,只能回到文字觸動自身的當下,練習與作者一同呼吸。

但是,關於「甬道」的閱讀,對讀者而言,甚至不止只在於文字呼吸的節奏相符、獲得情感共鳴之處,更有些時刻,是在文字當中讀出及開闢讀者自身的思索縫隙。的確,「甬道」當中的感情如此激越,有時透過安靜的電腦螢幕或紙本書頁仍舊喧嘩震耳,像是封鎖在海螺中永恆的回音澎湃洶湧向讀者立足的岸,令讀者再也不能謹守客觀與旁觀的閱讀位置,而要在當中一齊陷落。然而,這些文字裡的感情,正因為只是寄居在文字之中,文字正以其流暢的敘事遮蔽斷碎不安的感情經驗,這些感情經驗,其實正也似風震盪海螺般地瞬間流逝消往,令讀者惶然地抓住痛楚,留下不知所以的憂傷情緒。這些不知所以、無可名狀之物,被文學語言引出,也在文學語言裡獲得固定的文字身份。然而,這種語言中的雙面性格,正是直指我們存在的某種面貌。

或者更進一步地說,這種與作者一同呼吸的閱讀,或者不是安穩的文字之灣,讀者也不能夠在文字中建築或揉塑出自身的棲居,反而更多時刻,這種呼吸起伏之間,是帶出讀者自身的生命力道和倉皇流離的行路。換句話說,意義、含意、隱喻等等文字行動,均不會固定在語言結構之中,更沒有任何按圖索驥的閱讀方式,可以指引讀者進去文字之境、固定文本詮釋。反而是,需要回到主體的多面性、流動性,在閱讀或寫作裡不斷更新自身、破壞舊信仰、毀壞虛假的鏡像,一如來春新開的花裡揉雜著去冬的花與葉之魂,一如反反覆覆澆鑄層疊的熔岩,在爆發之處留下古老與新鮮互裹交纏的破壞、掩埋。這些透過閱讀展開的沈默對話,其實是直指讀者自身的生命記憶,一直需要讀者用力翻掘、執行著沈默的考古學。

從讀者姿態衍申來說,作者的創作姿態或者可以亦如是。作者作為一非人文科班或文學群落出身的半身人,其生命思索與文字呈現,突顯清澈與真實之際,《甬道》一書或許還指出另一層文學的含義。的確,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初步地作出思考,在台灣島上的各類文學,或許受著後現代及工業技術的滋養,可以俏皮跳揚、可以去典範。但這種文學的根苗,究竟是棲身在西方理論情境當中、自粗淺的斷裂移植裡吸取奶水,且帶著妝點與挪用的方式令文字增輝?還是死守住鄉土面目、一如在日落之際徒然老去的蜉蝣群落,只能在土壤與空氣間移動微小的距離?或者,是在思索與經驗之中出發,放棄僵硬的鄉土典範模仿、喬張的西方理論挪用,於重新建立與回顧反省的寫作當下,作者對自身情境積極地解構,以寫實的再書寫,與世界性的文學之途無意識地相銜接、並揭露出我們自身獨特的聲音?文學之道,或者讓我不無肯定地在結尾說出,文學或許不應汲汲尋找尋找典範、填滿暢銷書榜,也許對讀者的意義與閱讀的層次上來說,文學應該與我們親近,像是鑽石之於礦脈、晶瑩的眼淚之於雙頰,文學寫作不僅貼近種種被遺落於黑闇中的光美,同時也隱喻著深沈又繾綣的痛苦與憂傷。這不僅是文學寫作可能的面貌,或者也是我們生命本身的景致。

《甬道》   爾雅出版社 ,2001.12月

( 興趣嗜好電玩動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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