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來說,這是一本相當迷人的作品,小說中對愛情的矛盾與心理拉鋸,關於傷害及其後果的描寫與詮釋,乾淨俐落且令人驚豔。作者以同女和異男似愛非愛的故事為題材,固然讓本書比起其他同志書寫或異戀羅曼史都特殊(儘管作者未必樂意與在意此種書寫分類),但對於讀者來說,本書最可親愛的地方,如同張小虹在書末附錄提到的,作者說故事的方式讓她的文字散發奇異而撩人的費洛蒙,能夠勾引讀者產生持續閱讀的慾望。雖然主人翁「我」的心靈碎語,穿插許多的電影與文學作品,來形容、探討一些其實頗為嚴肅禁忌的課題,卻不似以往百科全書式的書寫般,打斷讀者閱讀的節奏。讀完這本小說,無論讀者是否願意承認書中描繪的非理性、神經質的行為,及短暫發生的瘋狂,其實非常貼近我們的日常,最低限度能夠獲得「讀了一本好小說」的滿足與歡暢感受。
小說中主人翁曾提到一部從頭到尾都在一個旅館房間中的電影,電影中渴望藉由野合暫時擺脫歷史身分,又終究不能擺脫自身歷史的男女,彷彿就是主人翁與Alex這段「關係」的隱喻。兩人不能名之為「戀愛」的短暫「關係」,發生在「我」被女友雅蓉崩壞,不知該不該言說女同身分的困惑時期,同時也是台灣到法國、中文到法文,文化背景與語言轉換重組的混沌時刻,以空間來命名,也就是「我」的南特時光。
雖然小說副標是「南特/巴黎回憶錄」,但兩人的關係只屬於南特,只存在主人翁尚未在法國擁有故事,暫時無法用非母語清楚自我表述,身世歷史浮動的狀態。等「我」的法語隨著時間逐漸流利,生活也進入留法的「巴黎」時期,再度以女同的身分被指認,擁有明確穩定的人際位置時,在巴黎重遇Alex,甚至沒有認出他來,而Alex見到她也是臉色鐵青的,顯然兩人之間無以命名的關係,離開南特後,便成為個人生命史不可記錄的史料。
但愛就愛了,有什麼好不承認的呢?或許正因為「我」與Alex如同旅館裡短暫交逢的男女,打得火熱基於文化身分之外,趨近本質的傷痛共感。那樣互相撫慰依靠的姿態,雖然不能不令人感激生命如此真切地獲得救贖,但人終究無法永久無視自身的歷史,在肉體纏繞的當下,兩人已心知肚明,亞洲/同性戀女性和歐洲/異性戀男性的身分差異與隔閡,使當下不可能延續成一輩子,旅館裡發生的事,離開旅館只能當作沒有發生,沒有發生自然不能稱作戀愛。
(或許也是因為戀愛關係沒有被承認,這本書終究是同女和異男的故事,而不是雙性戀的故事?)
然而,即使不承認、不命名這段「不名譽」關係,卻不影響愛情留下它獨有的刻痕。小說描寫曾遭受父親與母親雙重侵害的「我」,因Alex「純潔的性慾」,而能將強暴神話一點點打碎,終於可以不對人設防而獲得解脫。當某人不經要求便給予妳心靈深處渴望的東西,治癒效果無疑是強大的,無論那樣的溫柔是不是愛情,大概都是人生命中無可否認的珍貴與神聖。
p.s
小說中有一個段落提到女同出櫃與否的問題,主人翁因為女友對她的傷害,體會到「沒有任何人可以要我解釋我的生活」,「如果不是有此深淵進駐我生命中,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要關心我自己甚於什麼鬼同性戀處境。我是處境中的人,我比處境重要」。
誠然,同志的權益絕對是需要持續爭取的,而站出來清楚說明自身,是爭取的一個前提。但出櫃不能解決生命中所有的難題,且如同異性戀不一定需要特別向社會解釋自己的感情生活,不用考慮政治性,可以自由選擇出櫃與否,或者根本沒有櫃需要同志進進出出,這樣的一天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