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好友阿有就來電找情緒出口，說：今天被同事笑愛心氾濫。看人家弱勢、流淚，就把身上的紙鈔通通給人家。

阿有又說：其實，我也荷包很緊啊，只是那個情形，我沒那樣幫她，萬一隔天又一個燒炭家庭見報，會內咎一輩子…。

阿有最後說：被同事消遣以後，她就想那把那個家庭故事寫出來，讓社會分享並看見弱勢族群的陰暗角落，也許去投稿把稿費賺來補貼…誰知阿有和她姊姊分享故事時，她姐姐手腳俐落眼明手快，先斬後奏地把阿有的稿子拿去貼在外地市政府的網站，還用她的真名去”拋頭露面”，我只好勸她，那也借我貼貼吧?以我和阿有的交情，她二話不說，就傳來了:「  

    一起迎接明天                

    「我正想跟你們基金會連絡…」話筒那端美娥（化名）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微弱。

    「真的啊？我也一直掛心妳，孩子的監護權官司判決了嗎？這樣好了，我們約個時間再詳細聊。」

   「可以今天下午嗎？」聲音更小了。今天是週五，我因孩子感冒發燒請病假，不放心孩子在家沒人照顧，帶著孩子來上班，外頭也正下著小雨，雖然原本想約在下週一，但是美娥虛弱飄渺的聲音彷彿可以察覺出她求助無門的訊號，我跟她說等借到同事的機車就會去她家。

   下午跟美娥連絡，是繼基金會募集二手電腦捐贈弱勢學童活動後，想知道孩子們使用電腦情形，以及電腦有無幫助他們課業的學習、還有是否需要其他幫助…。之所以會心裡一直牽掛著她，是因為去年根據學校通報的弱勢家庭簡介，我們前去訪視評估以決定是否轉贈二手電腦，在查訪時得知她在九十五年四月間帶著兩個還在就讀小學的孩子，從夫家逃離，來到基隆投靠親戚。他們母子三人因為不堪美娥的先生長期施暴、酗酒毆打、不准他們睡覺…等折騰，本著保護孩子的母性本能，三人決定逃走。他們母子三人來到基隆，因為擔心被父親尋獲再遭毒打，他們不敢遷移戶籍，而經由新竹社會局的轉介，透過基隆家扶中心的安置，讓他們可以在沒設籍的狀況下，仍可繼續在本地小學就讀。

   當初基於母愛的本能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出逃。也許美娥以為只要跟孩子逃離恐懼、逃離毆打、逃離暴力，這個世界總有他們母子三人的容身之處，她不怕吃苦、再怎樣苦她都會保護孩子、賺錢把孩子養大…。可是她因不敢遷移戶籍，以致到區公所聲請低收入戶補助，因不符合規定而無法得到救助。此外，她左眼失明；右眼罹患青光眼、弱視，每月都要就診以防止症狀惡化；她還患有風濕性關節炎、退化性關節炎、僵直性脊椎炎、高血壓；且她爭取孩子監護權的官司還在進行中…種種客觀條件的限制，自然不可能順利找到工作。還好，去年家扶中心還幫忙轉介給某慈善基金會，每月可以從慈善基金會得到固定資助。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美娥當時說，她最希望的事是可以找到一份工作，或可以當義工。

   記得去年探訪過她後，我們想一個可以兼顧孩子和經濟來源，又有職能訓練的工作，曾幫她問過某基金會的家事服務訓練是否可以讓她報名參加，但是礙於她的視障，無法得到受訓機會。後來建議她到就業輔導中心去登記找看看有無適合的工作。

   出發前先調出美娥的詳細檔案，她的大兒子今年該讀國一了，美娥急於約在今天，是因為孩子有青春期叛逆行為而苦惱嗎？還是慈善基金會的補助停了還沒找到工作？或是被孩子的父親找到落腳的地方又前來騷擾？亦或母子的健康出了問題？滿腦子的問號，隨著細雨

迎面撲來。    

    美娥住的地方，要沿著山勢爬上數階樓梯，經過狹小巷子，感覺上應該是從後門進入她家吧（推測是因為前門是電動捲門，開啟要耗電）到達她家已經三點了，是大兒子應的門，我以為是期末考，所以提早放學，美娥說是因感冒發燒請病假，已經在家休息兩天了。本想就坐在進門的簡陋廚房兼客廳進行訪談。可是美娥問說可不可以到樓上談？（我看到她眼眶開始泛紅，或者她不想讓一牆之隔的孩子聽到談話內容？），我正求之不得，因為想多了解他們母子居住的環境，以便研究是否可以幫他們尋求或轉介給其他社會慈善單位。

   美娥現在住的房子，是她阿姨無償借他們母子住的。是一棟老舊形狀不規則的房子，壁癌情況嚴重。她帶我到她的房間，房內陳設簡單，沒有桌椅，我們就坐在她的克難床(沒有床座或床頭櫃)上面，開始今天的訪談。我表明來意，也告訴她必須對她的情形有深入了解，才能研究並尋求符合她所處困境的社會資源來幫助她，徵求她同意做了筆記。

   我問她情況好嗎，她眼眶紅了哽咽著說：我覺得好累好無助喔。老大主科成績不理想，因感冒在家休息。說老大這兩年罹患青少年憂鬱症，有情緒障礙，目前在基隆長庚就診接受醫療，長期服用百憂解，所以她不敢對老大的課業表現有任何要求，醫生說老大的憂鬱症是因為小時候受到父親長期的家庭暴力，心裡有陰影之故。孩子的狀況和經濟壓力，讓美娥覺得心力交瘁。美娥說醫生建議她多陪伴孩子，不要勉強孩子在課業的表現，看可否在情況改善後，不再依靠藥物。

   我問美娥監護權訴訟結果如何？她說已經離婚，九十五年底法院已經判決兩個孩子的監護權歸她，取得監護權後，她也已經將戶籍遷來基隆設籍。我接著問：現在家裡經濟來源是什麼？美娥說她沒有低收入戶的補助，因為區公所說孩子的爸爸也是扶養孩子的義務人，但是她說孩子的爸爸根本不曾聞問，不但沒給他們生活費，還提供作人頭戶，出賣所得稅免稅申報額度，區公所認為孩子在法律上既是兩人共同扶養，父親又有所得申報紀錄，就不符低收入戶認定標準。現在主要固定經濟來源是基隆家扶中心每月六千四百元的扶助金(學校向家扶中心通報家庭遭受變故學童的補助金每月一人補助1,700，另有3,000元救助金)，我問她這樣怎夠過生活？她說光是水、電、瓦斯、就醫費等，就要超過四仟元。我問她，那不夠的怎麼因應？她說不夠會先向表弟和朋友借一兩千元應急，娘家媽媽也會不定期給她一點錢，但是長期跟親友借，不但會不好意思也常借不到，她又再次哽咽說她活得好累。

   我跟美娥說，現在應該最優先解決經濟來源問題，要她準備相關文件，我回去幫她聲請急難救助並轉介慈善單位。

  「怕來不及了!」美娥哭出聲，眼淚撲簌簌地掉，該死的我，這時沒去注意如何取得衛生紙給她接淚水，竟然注意到原來失明的左邊眼睛也會流出淚水…

 「怎麼會來不及？」我問她。她說電費到十五號（下週一）就要交，不然會被斷電，申請復電還要多加費用；健保費十七號也要交，不然以後不能再申請分期。我問她要繳多少錢，她說：電費一千四百多；健保費一千四百四十三元。這時我提議應該在靠窗的地方談，就不用開房間的燈。美娥說房間天花板這個燈已經亮了好幾星期了，因為開關壞了，燈關不起來，我跟她說那乾脆把燈泡拆下來…。（後來我覺得這個建議好危險，她視障爬高如果摔下來怎麼辦；孩子個子小，也是很危險）

 「說了也不怕妳笑，現在我身上只有一百多。」，她說前幾天再前往就業輔導中心登記居家打掃的工作，可是那個工作必須照顧一個老人家，她現在的健康情況不好、體力無法負荷；加上老大的精神狀況須她常在家陪伴照顧，所以不符合那個工作要求。淚水又一直滑下來…（如果我是美娥，我會怎樣走下一歩呢？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有哪些親友可以長期讓我借貸？向親友開口借貸時，我怎樣說服自己的尊嚴？放下身段？三人的衣食所需和病痛醫療，就如影隨形，不可能擺脫。這樣的灰色前景，我會撐多久？支持多久？）

  接著問她孩子受贈二手電腦的情形，她說電腦用了三個月就壞了。問她老二的學習情況，這時她開始有一點點笑容，她說老二的情況較正常，比較不操心，還曾代表基隆市參加課餘比賽；還曾因拾金不昧上報。

  我想盡快幫美娥向內政部申請急難救助，趕著回辦公室寫公文，臨走，我叮囑她下次門診時要請醫師開診斷證明。握著她的手，跟她說一個昨天才看到「你還在井裡嗎」的故事，那故事說一頭掉近井裡的驢子，主人想盡辦法要把驢子救上來，方法用罄後，不忍驢子的哀號，想早點埋了那頭驢，讓牠早點解脫，就與村人往井裡填土。出乎眾人意料，驢子邊將打落身上的土抖落，邊以蹄子踩踏，想不到那些要活埋牠的土成了墊腳土塊，身子跟著就慢慢往上提昇，離開困住牠的井。

  我跟美娥說每個人都有要經歷的考驗，有各自要面對的人生課題，也許外表光鮮亮麗，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考驗或課題，就像擊打在驢子身上的土礫，只有勇敢地踩在上面，才能脫困，當她克服這些考驗後，也要幫助那些還需幫助的人。如果她天天在家裡流淚，淚水和著泥沙正好讓自己窒息，怎還能走出困境。如果她都被這些困難擊倒，他的孩子怎麼辦？憂鬱症怎會改善？

  問她願不願意回到以前因家暴擔心受怕的日子？她直搖頭。我說「對啊！那表示最糟的情況你都渡過了，現在又不是最糟的..」她好像有點懂了，點著頭。真希望自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社工或諮詢專家，可以幫她多一點。我問她低收入戶補助的認定標準這麼不合理，單親媽媽面臨的經濟壓力跟孩子教養的困境等問題，如果這些問題都不是她個人的問題，如果是制度面或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我舉了柯媽媽因為砂石車肇事、痛失愛子，如何歷經七年奮鬥，推動汽車強制險立法的故事。）她願不願意也為這些社會底層的家庭或媽媽發聲，讓社會、讓政府注意到這些急需幫助的人，美娥說如果能做這樣的事，是很有意義的。

   臨走，我建議她帶孩子走出去，別跟孩子坐困家裡，去文化中心借書、尋求各種可能的資源去，不管借書或是參加文化中心舉辦的親子講座或親子溝通課程，就是要讓自己跟孩子與社會有互動和接觸。她擔心借書要花錢，問說要不要錢？我跟美娥說非但不用錢，還有孩子愛看的各種書籍，還可以免費上網，還介紹兩本值得一讀的書「佐賀的阿嬤」、「牛背上的將軍」。她說他會請孩子帶她去。走出她家，回頭看著她的大門心裡想：「美娥，加油！走出這門檻的每一步，都有我們的祝福！」

將美娥的案子向內政部申請急難救助後，再次跟美娥連絡討論轉介其他慈善單位時，她說她已經在做家庭代工的工作，孩子也都很懂事，會幫忙。雖然收入很少，但是總算會有收入。心裡好為她高興也為她喝采。

後記：將美娥的案子向內政部申請急難救助，後來內政部救助三萬元。另在轉介長榮慈善基金會申請救助程序中，因連絡相關文件的取得，得知孩子的父親肝癌末期病危，後來隔幾天得知全家都奔喪去了。唉，孩子們的父親的過世，竟然會對他們申請低收入戶補助有了助力，有點可悲，也覺得諷刺。

」

阿有這篇文章，讓我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