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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顏再見(朱西甯 )(遺作)
2013/11/13 03:03:30瀏覽0|回應0|推薦0

夕顏再見

(作家朱西甯 遺作)


我被連連踢了好幾腳,不要命的嗷嗷嚎叫。我聽見媽媽一旁抱著娃娃大聲嚷著:「要打,要打,不 聽話……」媽媽這樣的一旁助勢,我更加驚恐,我怕這又會和上回一樣,下一步爸爸又要把我摔到牆外糞池裏 去──永遠我都忘不掉甚麼滋味全聚在一起了的那一回。

我撒嬌的誇張著嗷嗷嚎叫。被踢到的臀、肋骨、和後腿,本不會痛到這樣,爸爸是用穿著拖鞋的赤腳 踢我,爸爸也踢我踢得很輕。但我用力的拖長了嚎叫。我又害怕,又歡喜,我要用這沒命的呼痛來哀求爸爸和 媽媽,巴望他們兩口子一個口下留情,一個手下留情。

我翻著白眼,我知道不可免了,嘰嘰的低鳴,夾緊了尾巴,順從的等著。爸爸的巨掌一把揪住我脖子 上的項圈,提起我來。我掙扎著,四蹄不著地的亂劃,叫不出來,只擠出一兩聲近乎咳嗽的粗氣。

「丟掉也好,死不聽話……」我聽見媽媽咬牙切齒的幫腔。

爸爸好像在試試我有多重,把我懸空的顛了顛斤兩。我的鼻尖正頂上夕顏籐上一朵白色喇叭花。花 粉的香氣刺鼻。我掙著轉動腦袋,不然我就要被項圈把我的喉嚨勒得窒息了。

爸爸放下我。但這樣突來的喜出望外,非常短促,爸爸又改手揪住我頸皮,揪得很狠。我感到那幾根 用足了勁的粗指頭傳到我皮肉上的怒氣。「死東西,撒了我一腳。」爸爸罵著。我是害怕得流了尿,但是不知 道怎會撒到爸爸穿著拖鞋的赤腳上。

我知道,看樣子一定逃不過去了。我被揪住頸皮,完全身不由主的被摜起好高,一頭衝過扯扯絆絆的 夕顏籐。我搐緊了身體,只覺得周身甚麼地方都沒有肚子重要,我弓著背,把自己蜷成一隻明蝦,用整個身體 來做外殼一樣的保護這碰不得的肚子。我自己也不知道甚麼緣故;我的這個日漸重起來的肚子,裏頭到底裝的 甚麼,我不知道,就是很緊要的要護住。

我的身子漫過了牆頭,開始往下墜落。耳邊生風,心被緊緊的揪住。好酸好酸,心要摘掉了一樣的痛 得我尖叫,臨落地之前。我才分出天在下面。地在頭頂上。一定不能像上次一樣,我跟自己說,我使盡全身的 氣力,乘這眨眨眼的功夫緊急扭轉一下身子,叉開四蹄,落到一遍茂盛的空心菜菜畦裏。

菜畦還算綿軟。就是這樣,也還是一頭插進菜叢裏,半天醒不過來。

我還以為又和上回一樣掉進糞池裏。總算爸爸好心,運氣也不錯,這樣跌進菜畦裏,也算不得甚麼了 。就只是剛那一下子被摔過來,天旋地轉的,真的把我嚇了個半死。

糞池就在那邊,若不是爸爸顧惜我,疼愛我,從夕顏籐架這邊摜我過來,只差那麼一點,我就會重又 跌進發了酵的水肥裏。

上回把我凍慘了,那還是初春,我的小屋背後花台裏,夕顏才剛剛冒出彎著脖子的嫩芽,我收拾了一 夜渾身的黏溼,舌頭都舔痠了,凍得發抖。爸爸一定知道,那樣會太苦了我,所以這一回就改善多了。

糞香刺鼻,天色已近傍晚,仰望著高牆,還看得到牆頭上漫過來的夕顏籐和盛開的白色喇叭花。我聞 得見夕顏花的清香,以及爸爸和媽媽不同的體臭,還有娃娃那一身的奶氣……這些都因我的戀慕而越發強烈起 來的氣味,使我坐在略感挫折過後在隱隱作痛的雙腿上,不知多麼渴望著誰能再把我提起來。摔回牆裏頭去。

由于感到晚餐大約無望了,肚子沉不住氣的提早饑餓起來,這該多糟。

我茫然的望著高牆和夕顏花籐,只知道貪享嗅覺的滿足,拿不定主意要怎麼辦。我好渴念爸爸、媽媽 、娃娃、和我那隱在夕顏花籐下的小屋……。

肚子痛起來,很難過,不是饑餓的位置。跌傷了還是被踢傷了嗎?不會的。

我試著起來走動一下,也許會好些。可是不行,一陣子痛得我抽筋,後腿癱了一樣,差些些就倒了下 來。

不行,我得叫叫才行,這樣的痛法。我嚎叫起來,直聲的哀啼著……天空有一團團玩遊戲的蚊蟲。

菜地的那邊一個角上,亮了燈,有講話聲。這使我有顧忌,很陌生的講話,那是可怕的。可是我的肚 子痛極了,受不了,不叫怎麼成。我知道,沿著畦間小徑向那邊去,躲開那幾處亮著燈的小屋,往後街的另一 頭繞過去,穿穿道道,經過許多小街小巷,可以回到我的小屋裏。

我真後悔沒有在肚子這麼痛的之前,趕緊回去。現在不成了。我站不起來。雖然比剛才那麼撕裂的痛 ,此刻似乎緩和了些,可是不行,小街上有幾條不通道理的半大太保太妹,從來都是不問理由,圍上來就攻擊 人家,一點禮貌都不懂。沒出息,仗著在自家門前欺負人。我是把那條小街視為畏途的。有時在媽媽拎著菜籃 的背後跟腳,有時爸爸上班,不當心讓我溜出門來,每一回都那麼興頭無比,雖然每一回不是眼睜睜看著爸爸 上了公車,就是讓路口那個母夜叉發現了,給趕回來。我還是愛跟腳,愛得甚麼似的。當然,每一回垂頭喪氣 的回來,都覺得幹嗎要那麼瘋,多沒意思。而且家門十九都是反鎖了,猛抓猛叫全無反應,那就只好在附近走 走,翻翻垃圾甚麼的,打發時間。有時就不知怎麼的遊蕩到那條小街,可是頭一回就被他們攻打一個厲害的。 說不過去,原是要巴結巴結幾個新朋友,每次總都被他們幾個欺負,給按在地上四腳朝天,地上又盡是爛泥, 真丟臉,叫人氣炸。

現在要想回家,實在比千山萬水還艱難。肚子又開始絞痛起來,受不了我尖叫著。雖然九死一生闖過 那條小街,家門也一定緊閉著,說不定這一夜都不會打開,可是能蜷在自家門前將就一夜,總是比蹲在這塊菜 地裏安全多了。

我腹痛難忍,又不敢放開量來嚎叫,怕驚動那邊亮著燈的小屋裏的人,只有咬緊了牙,拼命不讓我的 呻吟擠出來。這實在太難了。嗅著夕顏花香,不知有多親愛和思念我的小屋。這花就是在傍晚才開,夜間才香 。我的小小香閨就在花架底下。如今只隔著一垛牆壁,我得不到它。若能蜷在我的小屋裏,我肚子就不會這麼 痛了。或者就算痛得這麼難忍,至少也不會這麼心驚膽戰的為著四周的陌生,害怕要死。

好難捱的腹痛。無望、和漫長。下身有甚麼流出,今人驚恐的血腥,這使我周身戰慄。我忙著舔淨這 種莫名其妙的液體。我被那幾個太保太妹咬傷過一次,我舔過流出來不很多的血,不是這種滋味,也不是這樣 湧湧不止的流著。我好想媽媽爸爸他們,要不是這樣的隔著一垛牆,他們一定會幫著我來收拾這些。小的時候 ,他們好疼我,時常兩個人合夥著給我洗澡,給我擦乾了,放在籐椅上,讓我晒晒暖和的太陽。雖然一開始我 總是害怕極了,水又老是嗆進鼻子裏,嚇得我直哭。久了,次數多了,我懂得他們是疼我,好意的待我,就很 坦然──雖我也還不時的乾嚎兩聲,哇哇的低吟著,我知道,他們也知道,那只是回報他們的一種撒嬌。

可是一道牆隔開了他們的疼愛,他們完全不知道我現在是這麼慘、害怕,和舔不完的腥糟糟的液體… …。

天色愈黑了,甚麼指望都沒有了。肚子裹一陣緊似一陣的擰痛,下身像被活生生的在撕著一塊肉,又 像是腸子硬扯出來一樣,我已痛得叫都叫不出來。

沒有錯,身上被扯掉下了一塊肉,裹著些黏液。等我發現了,已沾滿著泥土。我也來不及檢查這塊肉 是從身上甚麼地方被扯掉下來,只管急切的舔著,吞嚥著,不知道是受誰的吩咐,迫不及待的要收拾乾淨這塊 我自己的血肉。

空心菜太茂盛,很礙事的妨害我這樣的收拾。我把這塊血肉啣離開菜畦,躲到放著些水肥桶和糞舀子 的牆角空地上。淨是蚊子,嗡嗡的吵死人。

一點也不錯,我身上扯掉下來的一塊肉;舔淨了裏著的黏液,上面有茸茸的毛,黑和白兩色花斑。我 忍著已經受得了的腹痛,匆忙檢查了一下身上,沒有發現甚麼地方少掉皮肉,真是怪死!

怎麼辦?明明是從我自己身上扯掉的這塊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能不能安回去,我也不知道。安回 到甚麼地方,我也不知道,不管怎樣,我不能平白的就不要了這塊親愛的血肉,我只有把它吃下肚去,一點別 的辦法也沒有。我吃著,很難嚼得爛,血肉相連的硬往肚子裏吞。我想也只有這樣了,不管是從哪裏被扯掉下 來,吃下它總會再長出來,像這樣斷了腸子的痛法,這塊血肉一定是從肚子裡頭撕扯出來的了。要是這樣的話 ,就更對了,吃進肚子裏,一定會長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我心安理得的吃著。雖然用的嘴巴、牙齒、舌頭,但和飲食完全是兩回事;我只知用心的吃著,所有的 食物從沒這樣的叫我愛惜,急忙的要它趕快再屬于我自己。好像多留在這露天之下一刻,便多一分就將失去了 的恐慌。而我很相信,讓它趕快長回去,我的肚子或者就不再這麼痛了。

我實在太累,橫躺下來,舔著嘴巴外邊老不清爽的黏意。肚子還在隱隱作痛,那塊肉不知到了哪裏, 有沒有找到原來的位置。我不知道怎麼會累成這樣。

休息一下,我要回去,不管那幾個小太保小太妹怎麼無禮,我得闖回去,不回到我的小屋,甚麼都安 頓不下。像這樣露天躺在陌生的地方,我根本就不敢睡去。

可是肚子又一陣絞痛,躺不穩了,身子縮成一團的慄慄發抖。我又感覺到,下身又裂痛出一塊物體, 和方才一樣的摘心斷腸的痛。

是不是吃下去的,重又出來了?和方才一樣,重又裹上一層黏液。稍有一點不同的,完全是白色的毛 ,那黑色的斑斑點點跑哪兒去了,留在了肚子裏還是怎樣,真叫人糊塗……我是且吞且這麼疑猜著。不管甚麼 道理,千真萬確的,這血肉不能留在這塊黑色的泥土上。我自己的血肉,我得盡快把它收回來,再遲就來不及 了,我就是這麼感覺著,這感覺逼使我一刻也不敢懈怠,比先前更加生吞活剝的直著嗓管兒硬吞。

整整大半夜,就這麼重三倒四的匆忙;吞下去的血肉,不一會兒功夫又出來了。吞下肚子裏,又從肚 子裏掉出來。往復往復的五回,最後把我整得舌頭都轉不動了。我是死死的倒在地上,我跟自己說如果又再掉 出來,我不管了,我實在一點氣力也不剩,肚子雖不很痛,卻是脹脹的好不舒服,顎骨痠得想打個呵欠都很難 張開。

我那麼收拾不完的收拾著,想到這和上一回被摜到牆外來,有一點很相像──上一回是收拾了大半夜 渾身的水肥,也是累得七死八活,像生了場大病一樣。

受不了;原來光是被摜到牆外來,並沒有甚麼不得了,就只是這麼累人的麻煩要收拾,實在要人的老命 。頂好不要再有下一回了罷,真的,千萬千萬不要再掉下來了,那要把我累死了的。我是透不過氣來的直喘, 要休克過去的樣子,眼皮已重得抬不起來。也管不了這樣陌生的地方有多危機四伏的令人不安,我舒服的長歎 一口氣,去他的,甚麼都不管了,我要結結實實睡一個死死的,在這塊又潮溼,又涼涼的黑色泥土上……。

闖了多少關口,有驚無險的回到家裏。也是枯等了一個漫漫無際的早晨,才候到爸爸開門上班,一頭 鑽進我的小屋裏。

「嗨,阿英啊,妳看哪個回來了。」爸爸彎下腰來,瞅著小屋,直喚媽媽來看我。

「瞧見沒有,」媽媽摸了摸我的肚子,又提起我的一隻後腿來看。「你瞧,一定給你摔流產了,真造孽 ……」

雖然他倆你責怪我,我埋怨你,但我懂得,他倆都很快樂,尤其爸爸不知有多得意的說:「這一下省 掉多少麻煩,又不是名種。生了一大窩,賣嘛賣不掉,送又送不出去……」我原以為折騰了一夜,回來還免不 掉要捱兩腳的──爸爸腳上穿的是皮鞋,那可受不了──至少也要捱上一頓罵或威嚇。既然這麼討得他們歡心 ,我也跟著大搖尾巴,好安心的舒展開身體,在還存有餘香的夕顏花下,我要完全開懷的酣睡一場。

我多愛爸爸,媽媽……迷迷糊糊裏,我大得安慰的感念著……。

若不是媽媽跟爸爸吵架摔東西,娃娃夾在裏面哭喊,我還不會醒來。

張開眼,我翹起鼻子嗅了嗅,又是夕顏盛開,花香撲鼻的傍晚。但這樣突然暴發的亂子,叫誰也無心留 意去欣賞甚麼花呀朵呀的了。

我縮緊了身子蜷在小屋裏,害怕也被捲進去。可是我知道我會躲不掉的,他倆吵到最後,鬧到最後, 十九都是找到我頭上來出氣。那末,我怎麼辦?

我害怕,傻傻的的偷窺著不大的小院子裏,地上有摔得粉碎的描花瓷碗,和一大灘湯湯水水的麵條, 逗人胃口的豬肝。

兩人還在屋子裏吵鬧,媽媽又哭又鬧起來,蓋住了娃娃哭累了的抽泣。東西還繼續的被摔碎,分不清 是媽媽摔的,爸爸摔的。聽著,心都要被摔碎了。這樣天翻天覆,要壞掉多少東西,真沒意思。我聽見媽媽一 下下被打出來的哭和罵,爸爸很少出聲,只透出悶悶的用勁的粗氣。

我偷偷的伸出腦袋,看看大門是否開著。我真想溜出去躲躲風頭。我這樣慄慄的抖著蜷成一團兒,蜷 得再小,爸爸若有心找我,還是逃不過的。實在我太害怕再給摔過牆去,不知道又要收拾一夜的水肥,還是吞 了又掉下來、吞了又掉下來的血肉。受不了,要是緊跟著再來熬一個整夜的話。

下身還是不爽利,腥腥黏黏的,我很馬虎的舔了一下,放不下心來仔細收拾。

沒有想到爸爸那麼爽快,憤憤的打屋裏衝出來,「我走,我走,讓妳方便,媽的……」大門猛的打開 ,也沒有帶上,人就大步大步的走掉了。

「你滾好了,不要回來,外死外葬,有種就死在外邊……」媽媽叫到院子裏來,披散著頭髮,衣襟扯破 了一大塊。她這樣跟到門口,繼續的罵著送行,我不相信走遠了的爸爸還能聽到。

我在等著媽媽回到屋裏去,不要把門關上,那我就可以溜掉,躲過這個風頭再回來。媽媽會進去的, 娃娃還在屋裏哭,喊著媽呀媽呀。

大門果然沒有關。媽媽一定是氣昏了頭,危機解除了,我偷偷的溜出來,可是經過那一灘麵條,有點 受不住嘴饞,出了大門我又折回頭,一面警覺著,一面不管甚麼滋味,先是一舔就是一塊豬肝,豬肝完了再吃 麵,顧不得呱嗒呱嗒發出多大的響聲,我不管,吃到肚子裏最靠得住。

一路嗅著爸爸的腳印,跑出巷口。我也不知道幹嗎要這麼跟腳。

天已黑了,心裏有無來由的恐慌,沒碰見母夜叉,使我又向大馬路試探著走近了一段小街。可是爸爸 足跡也在這兒平空的沒有了。從來都不是這樣的,總要到大馬路上上了公車,足跡才沒有。

我急壞了,鼻子貼緊了地面到處亂嗅。一點點氣味也尋不著,小街上亂亂的燈光繞眼,我好迷茫,傻 傻的四處張望,不知要怎麼辦。

街道很窄,亂亂的燈光裏,來往的車輛越發亂七八糟。一陣子車潮,約會好了似的打小街兩頭湧進來 ,那些車鈴、車喇叭、馬達、和唧唧尖叫的煞車,真受不了。我得躲來躲去,顧了頭顧不了尾的夾雜在這些亂 來的車輛裏,一再的驚險萬狀,害人要神經錯亂了。

我要回家──我只念著這個,從來去川流的車輛空隙裏,穿過一座座刀山一般的可怕,總算脫險來到 街邊。要命的交易!

剛一停當下來,就覺著下體不舒服。血血水水的怎麼就乾淨不了了?我蜷起身子,舔著收拾,千萬不 要那塊毛色每掉出來一次就變一個樣子的血肉,憋到這個時候才又掉出來。這亂糟糟的地方,收拾起來可夠瞧 的。我舔著,一面嘀咕,千萬千萬不要那樣。

我的後腿被甚麼人絆了一下。怪我不好,蜷著身子收拾,我的後腿翹得太高,那人絆了個蹌踉,我也 就地給拐得打一個轉轉。

「臭狗!」我被那人轉回身來踢了一腳。

這怎麼可以,我又不是故意。我就竄上去,衝著踢我的那條腿子狠咬一口。

我闖禍了,那腿上的肌肉還蠻可口的,軟硬適度,但我知道我闖禍了。躲過又踢過來的喇叭褲長腿, 我呲呲牙,掉頭就跑。

我聽見有人喊打,喊我瘋狗,我沒命的跑,要跑回家去躲起來。我很乖,從來沒咬過人,我跑著,著 急著,為甚麼我竟咬了人,真活該倒霉了。

一路都有飛跑的腳步聲在追趕,我希望家門還是敞著的,只要鑽進我的小屋藏起來,我就不怕他天王 老子了。

可是紅漆大門甚麼時候關上了,這可怎麼好。我拼命的抓門,跳著縱著抓門,唧唧的直叫。

後面的腳步聲已進了巷子。我真希望這黑黑的深巷把我遮住,看不到我就好。不過我身上的白斑很惹 眼,只怕逃不過。

腳步聲近了,不止一個人。為甚麼要這樣?我只咬了一個人,為甚麼這麼多的人都追了來?

我只好明知徒然的再猛抓著大門,門上的紅漆被我抓落了好多,也許媽媽會聽到,出來給我開門,好 親愛的夕顏花香,我多需要這香氣來救我一救,我只有藏身夕顏花架下的小屋裏時才有仰仗,有時連爸爸大發 脾氣,探手到小屋裏扯我扯不出,都可以讓我躲過一場災難。

人已來到跟前,大約有四五個大男人,我只得放棄抓門,閃到門旁,撐起四肢,呲出白牙,咆哮著準 備自衛。

人逼近了,我只感到眼前拳腳交加的已經亂打下來,那麼逼真,我便嚇得直叫。但這些大男人──也 陸續的有小孩們跟在後面過來──根本沒有理會我,好像沒有看到躲在黑角落裏的我,被我咬了一口的那個傢 伙,反而很怕我的樣子,來到門前,躲著我,偏到大門另一邊,然後伸過手去搆著按門鈴。

能夠隱隱聽到裏面滋滋的電鈴聲。

我明白了他們是追來告訴媽媽,好要媽媽揍我一頓。好聰明,他們一定都知道,爸爸和媽媽打我,即 使娃娃有時也用小手裏氣槍或喇叭甚麼的玩具打我,我是除了盡力躲開,從來從來都不興反抗的,連吼一聲都 不曾有過。

那個被我咬了一口的傢伙,氣急敗壞的一再撳著門鈴,一夥人憤憤的嚷著些閒話,罵這家人死光了。 有的說,也許不一定就是這家養的狗。我只不解,媽媽不在家嗎?媽媽若是出去了,我一定會踫見,或者在巷 子裏我一定聞得見媽媽的新足跡。媽媽是不是以為爸爸回來了,賭氣不要開門?我不知道媽媽怎麼不來開門。

我只管貼著牆壁兀自低吼,恨不得衝上去,不管誰是誰,亂咬一氣,把這些可惡的傢伙一個個咬得皮 破血流,看他們滾不滾蛋。

門裏沒有回應,門外的人大聲叫嚷起來:「你們家的狗咬了人啦,你們管不管的……」

叫嚷了一陣,隔壁反而先開了門。陳媽媽過來招呼,聽他們告訴她我咬了人,就回家去開門燈,讓那 個人把喇叭褲捋上,看那個被我咬了的傷口。

有人問陳媽媽我是不是瘋狗。他們還紛紛的爭著說,不是瘋狗不會隨便在大街上咬人。

「不會罷,毛毛一向都很乖……」陳媽媽也好像不敢一口咬定我絕對沒有瘋。

「打沒打過狂犬針?」還是那個被我咬了的大男人在問,喇叭褲腳提在膝蓋上頭。

陳媽媽沒有理會,走過來,彎下腰來摸我:「毛毛啊,怎麼作起怪來咬人啦?……」

怎麼怪我咬了人呢?我能告訴陳媽媽甚麼?只有得了救似的一下跳起來撲她,拼命的著尾巴跟陳媽媽 討好。

「對啦,」媽媽好像忽然發現了甚麼,拍手打掌的不知有多高興,「生啦,生啦,準是生啦……」陳媽 媽跟那些人說,「一定是做了媽媽,才會護窩子咬人,那就沒關係啦……。

鬼啦,做了甚麼媽媽,天知道,我緊貼著陳媽媽,熱切的希望能得到她的保護。

「來,都別吵,我替你們叫門……」陳媽媽又按電鈴,又拍門,又叫金太太。

陳媽媽的嗓子好尖,只叫了兩聲,我就聽見裏面紗門光盪一聲,「誰啊,陳太太是不是?」媽媽那種 一叫起來就會分了叉的聲音,一聽就聽得出來。

門一開,我便好溜活的從媽媽腿邊竄進來,一頭拱進我親愛的小屋,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

好些人湧進不大的院子裡來,氣勢兇兇的為難著媽媽,要注射狂太病的證明書看,要媽媽陪那個人去 療傷,要媽媽送我去狗醫院檢查有沒有狂犬病……。

媽媽好可憐,很理虧的樣子,人家怎麼說,她怎麼好,還一面道歉,娃娃交給了熱心的陳媽媽帶,說 妥了馬上換衣裳,先陪著那個被我咬傷的傢伙去看醫生,明天再把我送去狗醫院檢查檢查。

那些人似乎全都幫著被我咬了一口的傢伙講話,一點也不知道同情一下媽媽,百般刁難她,說甚麼要 住院一個禮拜才行,有的說十天,有的說要兩個禮拜才能檢查出來。媽媽似乎很慌亂,只有猛點頭的分兒。還 是陳媽媽好,替媽媽解圍。陳媽媽說,管多少天呢,醫生甚麼時候檢查出來,就甚麼時候算數。「你這位先生 留個地址,等醫生開了證明,就給你寄去,行了罷?」陳媽媽口氣裏帶著不滿,立刻又用好聲氣哄著懷裏的娃 娃。

我被媽媽帶上計程車,送到狗醫院。

好囂鬧的一片噪雜,半面牆的籠子,一層層,一格格,到處是鐵欄裏探出的罵人的、哭訴的、呻吟的 、或亂嗅的鼻子和嘴巴。整一間房子裏又臭、又暗、又潮溼。咬了人就該這樣嗎?你們原來都和我一樣的倒霉 ,被下到這樣的地獄裏來。

正這麼徬徨無主的亂想,一隻戴著藥臭的膠手套的手揪著我頭皮,把我從媽媽身邊提起來,不由分說 塞到一間籠子裏。

鐵門關上了,又插了鐵栓,媽媽這才靠近來,「哼,」媽媽好不高興我的樣子,仰著臉跟我說,「這 你就好了,看你下回還敢不敢亂咬人,給媽媽找麻煩……」

我鳴鳴的哭著,拼命的搖著尾巴哀求媽媽開開門,帶我回家,我要夕顏花架下的小屋……。望著媽媽 匆匆走開的背影,我不要命的抓著鐵欄尖叫,不行,媽媽怎麼不要我啦。媽媽無情的連回頭看我一眼都沒有, 媽媽撇下我走了。

三面木牆,一面向外的鐵欄,我要關在這個臭地方多久呀,一個禮拜麼?十天?還是兩個禮拜?老天 ,我不要活了,我完蛋了不是?

頭一整天,甚麼也沒給我吃,連喝口水都沒有,一天一天,我的冗長無比的日子,都是在饑餓難忍和 胡抓亂啃著板壁這兩者交替和反覆不絕的苦惱中,淒淒涼涼的乾熬著。

我苦念著媽媽、小屋、爸爸、娃娃,每見天色漸暗的傍晚,房裏的電燈亮了,蚊子開始咬我的鼻尖, 我就想我夕顏花香想得心痛。

一點希望也沒有,我只有長嚎、抓地板,啃板壁,和樓上、隔壁、樓下那些不常謀面的緊鄰比賽著發 瘋。但到底我不能和他們相比,他們每天都有兩餐飯吃,我卻一直的饑餓者。胡作到第四天,力氣在衰退,似 已沒有饑餓的感覺。

然而醫生終於來理我了──那個穿罩衫的醫生,不聲不響,沒有任何動作;除了眼鏡裏頭的一雙小眼 睛,眨呀眨的──叫人要做惡夢的那種蠱人的眼神。

每天每天都是這樣,不給我飯吃,不給我水喝,只管這麼小眼瞪著大眼,每天一早一晚瞅我兩遍。我 已餓得兩肋貼在一起,勉強立起來走一走,就昏頭轉向,搖搖晃晃要倒下來,這樣直到第七天,才給我半缽子 稀粥。

媽媽竟然來了,我以為媽媽不要我了。老遠就聽到外面那分了叉的叫喊,「我是說不會有的嘛……」 媽媽進來了,我鼓起力氣猛抓猛刨著籠子,嘰嘰的尖叫。

我被放出來,簡直要跳到媽媽懷裏。好幾天都是有氣無力,不知忽的哪裏來了這麼大的勁頭。

媽媽居然抱起我。長大了之後,媽媽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疼過我。我熱烈的猛舔著媽媽躲來躲去的腮頰 ,媽媽受不了,把我順手放在身邊的醫療台上,隔著不銹鋼的台子跟醫生講話。媽媽問小眼睛醫生能不能動避 孕手術,醫生說當然可以。他們就談起價錢,七百八百的討價還價。似乎談不攏,媽媽乾脆下了決心似的,推 我一把罵道:「真煩死這個鬼東西啦,淨給人找麻煩,你們要要,乾脆送你們好了──試驗用嘛不是嗎?」

不銹鋼的醫療台面很闊,我被媽媽推了一把,滑倒了,爬起來,只見醫生斜乜著小眼睛,好瞧不起人的 瞥我,搖著頭,眼睛又回到媽媽一張張數著的鈔票上。

我只有搖尾的分兒。我看看媽媽的臉色,又看看醫生眼鏡裡的小眼睛──仍然是叫人做惡夢的那樣邪 氣的眼神。

「那能不能給他打那種針呢?」媽媽說話愛打手勢,而因我就在她肚子前面,差不多每個手勢都拍打在 我身上。

「避孕針?」

「不,我是說……那種叫他……叫他睡覺的那種針啦。」

「可以嘛。」

「會不會很痛苦?」媽媽的眼睛有意的避開我。

「那倒不會;往往注射劑沒打到一半,就完了。」

「那不會很貴罷──我真不想要這個煩人的鬼東西了。」媽媽一下下撫摸著我背脊。我勾著腦袋舔她的 手。

「打針要不了多少錢,可是妳知道,都市裏處理一條狗屍太麻煩了,我們要雇車子送到郊外去,還要雇 人找地方去埋葬,所以要花不少錢……」

「請你算算,夯嘛啷要多少。」媽媽問,依舊不肯俯下頭來看看我,我多想討得媽媽賞我一眼。

「最低嘛……五百塊,不能再少,五百塊是純粹替妳們雇車子雇人,我們一點好處都不要落的……」

醫生在跟媽媽計算五百塊怎麼分配,嚕嚕嗦嗦的,媽媽似乎無心再聽。「那就算了,只好再餵下去。 毛毛,回家去。謝謝你們。」

醫生送到門口,問媽媽怎麼不帶鍊子,牽著比較好走。媽媽說她這麼抱著可以,待會兒叫部車子就行 了。我好快樂,只管興奮的想著就要回家了,啊!我的小屋,夕顏花架,娃娃,爸爸,還有陳媽媽……。

轉過街頭,好寬闊的大馬路。我安適的伏在媽媽肩上,應接不暇的瞧著滿街流馳的車輛,又害怕,又 歡喜。媽媽把我放下在紅磚人行道上,拍拍我,她在和遠遠開過來的一部計程車招手,我要方便一下才行,沒 關係的,媽媽會等我溺完了抱我上車──其實不用抱,我可以跳上去的。

我嗅著地面找地方。一座綠色和一座大紅的郵筒併立在人行道邊,我就在兩座信筒中間半蹲下來,很 放心的舒服起來。

計程車馳過來太快了,連煞車是煞車,已滑向前去好遠,媽媽快步趕過去,我很急,還沒有卸完就連 忙拔腿追上去。

車門一打開,媽媽好溜活的鑽進車子裏,我沒命的飛奔,車門還敞得很大的等在那兒,差不多我的鼻 子就要碰上車尾了,我看到媽媽折疊得很委屈的小腿收進去,眼睛好熱,可是車門拉動了一股風,光的一聲帶 上了。

不行,不行,媽媽怎會忘掉我啦。我緊急的煞住前腳,扭過身來就去抓門,媽媽真傻,忘掉我還沒上 車,我一跳,跳得很高,車窗口幾乎看到了媽媽蜷蜷的頭髮,可是再一次撲上去,卻一撲一個空,車子開跑了 。

我愣住了,定在原地不知怎麼好,汽車的煙臭撲到我臉上,我看到車子後窗上有媽媽那張又白又大的 面孔,這才我醒過來,撒開四蹄就追。

媽媽好可憐,她一定看到我了,可是她沒有辦法叫車子停下來,眼巴巴的看著我被丟下。我追著,追 著,竭盡我所有的力氣,竭盡我所能的一下下拉長了身體,我扒動著大步,跑得額毛直豎,四蹄生風,我一定 要追上害媽媽停不下來等我的那輛壞車。

可是車輛太多、太快,不一會兒就甚麼都亂七八糟起來,我已認不清哪個才是那輛壞計程車。

橫街欄在前面,橫街上來往飛馳著車輛,我試了又試,無法闖過去,停下來,伸長了舌頭呵呵直喘, 怎麼辦?這要怎麼辦才行?真把我急死了。

背後一輛接一輛湧過來大的車、小的車、摩托車和單車,路有多寬,車子就塞有多滿,我給逼到紅磚 道上來。

我熱烈的想著可憐的媽媽、娃娃、小屋、爸爸、和夕顏花架下的綠蔭、和夕顏花香……。

我想我是不是該再跑回頭,媽媽會回到兩座信筒那裏去找我的。媽媽一定喊著:毛毛、毛毛,媽媽來 帶你回家嘍。媽媽會抱起我來,哄我說:毛毛,媽媽這一回再也不把毛毛放下,免得壞計程車不肯停下來等毛 毛上車……。

我餓了,舌頭拖得很長很長的還在喘。

橫街上的車輛停止了,身旁的這些車輛紛紛轉進橫街,也都走完了,于是我重又急急忙忙穿過馬路, 繼續往前飛奔。我還是要追上去,非要追上把媽媽載走了的那輛壞計程車不可。要不,我可憐的媽媽怎麼辦? 還有我的夕顏……。

感謝朱家提供本文以饗讀者.特此致謝



轉自:http://tyacad.org 桃園縣推廣動物保護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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