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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女圖
2012/05/17 13:23:49瀏覽378|回應1|推薦15

每每洗到一半,浴室會突然開一道口,蒸騰的白霧與熱氣從中竄出,後頭是一線父親全裸的背影。之後,女人便會進去幫父親刷背,半裸著……


前些日子和朋友聊到洗澡的癖好,從用不用沐浴巾到慣用哪種沐浴乳都鉅細靡遺地交換心得。朋友問:「喜不喜歡泡澡?」我說:「喜歡,但更期待被刷背的感覺。」朋友又問:「你被人刷過背嗎?」我搖搖頭,之後,才意識到脫口而出那句話的意義──我印象最深刻的洗澡畫面不是自己的。
 
原來我一直記得那名女子──尤其是她刷背的姿態。
 
那女子渾身散發一種發自內心的百無聊賴。似乎是鄰居說的:那女人之前在酒店上班,父親和她似乎就是在酒店認識的。對那女人的背景資料我充滿了不確定,因為那時實在太小了。
 
儘管同住了將近兩三年,但年久失修,她的臉已成為霧後的輪廓;僅記得她的妝非常厚,用色濃豔,不常出門,在家也戴著妝,回家時只要看到家裡的窗簾全放下,就知道她在家。我們不可以任意拉開窗簾,否則她就會邊倚著牆觀察對門是否有人在看我們家,邊對我們破口大罵。她罵人的時候喉嚨會變緊,聲音飆高,眼睛突出,歇斯底里。我曾經懷疑為什麼父親會讓她住進來,因為那女人看起來不年輕了,也有自己的家庭,兒子小我一歲。我記得她的兒子,因為我和她兒子遠比和她聊得來──至少她的兒子會看著我的眼睛講話。
 
父親的牙不好,她會把甘蔗切成小拇指般的小段;父親喜歡上館子,而她下廚時也是一道一道地煮,一道道熱騰騰地端上桌。父親是個不愛回家的男人,若在非常偶爾的時候回來了,愛乾淨的他總是先洗澡。每每洗到一半,浴室會突然開一道口,蒸騰的白霧與熱氣從中竄出,後頭是一線父親全裸的背影。之後,女人便會進去幫父親刷背,半裸著。大概是因為當年我只是個小學生,這一切都在我眼前發生,毫無遮掩,服務與被服務的人一點兒都不彆扭,反倒是我每次都藉故走開,並不忘在離開前以一種最漫不經心的姿態再多瞥一眼。
 
即便有醇酒與婦人在家,父親仍然不常回家。家中唯一不習慣的,其實也只有以為自己從了良的女子。
 
父親從來不是個良人。
 
一個平凡的夏日夜晚,悶熱濕黏的晚風穿過紗門將人渥得昏昏,欲睡。正當意識漶漫之際,從主臥室的浴室傳來一聲巨響,我和姊姊趕緊衝過去。浴室的門半掩,白茫茫的霧氣蒸騰,蓮蓬頭垂掛在浴缸邊,沖著地板的白瓷磚,以及繞著排水孔旋著的鮮紅水流。女人穿著浴衣,坐在滿水的浴缸裡,仰頭,側臉,睨著我和姊姊。我看到她垂在浴缸邊有道深口傷痕的左手,以及左手下方的地板上一隻深藍色的刀片式刮鬍刀。我和姊姊瞬間睡意全消,呆若木雞地站在門口。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兩腳發軟,眼前突然一陣黑,在幾乎要暈過去的同時,依稀聽見那名淌著血的女子不疾不徐地發號施令:「快打電話叫爸爸回家。」
 
在那個行動電話俗稱黑金剛,一只重達幾公斤,且要價四、五萬元的年代,父親就有一只。我幾乎是顫抖地按下那幾個熟悉的數字,卻連續按錯幾次,在千鈞一髮之際還打錯電話,讓我又氣又怕。父親的聲音終於出現的時候,我幾乎是聲淚俱下地說:「阿姨躺在浴缸裡,手上流好多血。阿姨叫我趕快打給你。」父親聽了,以一種我至今仍訝異的鎮定語氣淡淡地說:「知道了。」不過父親沒有接著說他會趕回家。
 
救護車的喔咿喔咿劃破了夜晚的寧靜,也拉開了家家戶戶的窗簾,亮起了公寓格子的燈。那晚我和姊姊在街坊鄰居的圍觀與七嘴八舌下進了救護車,苦著臉陪那女人到醫院,一路上擔憂極了,只要沒聽到擔架上的女人濁重的呼吸聲,便徨徨不安。阿姨的傷口縫了許多針,包紮好,也就回家了。當晚父親沒有回家,隔天與之後的幾天也沒有。
 
有幾次我放學回家,看到三姑六婆們聚在對面的雜貨店,指著我家議論紛紛。她們看到我經過時,總是有默契地停下話題,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眼神貼在我的背上直到我拿出鑰匙轉進公寓的大門。我回到家之後,也開始會主動檢查家裡的窗簾拉得是否夠嚴密。那段時間,我也不知不覺地會貼著牆從窗簾和窗子的空隙往下窺探是否有人在議論我們家。
 
當父親終於回到家時,主臥室並沒有傳來劇烈的爭吵。令人訝異的是,我又看到父親在浴室的背影了。女子半裸著,殷勤地拿沐浴巾搓揉出白棉花般的泡泡,以一種嫻熟的節奏感幫父親刷背。即便只是霧氣蒸騰中的背影,我也能感受到父親是正享受著的;若不是女子左手上的紗布和膠帶,我大概不會記得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之後,接連幾次,女子又在父親缺席的夜晚,和著浴衣,坐在浴缸裡淌血了。我不是個膽大的孩子,但再度看到女子腕上汩汩而出的殷紅時,彷彿看到許多紅緞帶披垂而下,在白瓷磚上繪出一幅妖豔的畫。一時之間,我竟認為眼前的浴女有著自己獨特的姿態,真希望父親能親眼看到那一幕。我想,只要父親看到了,他一定會跪在浴缸邊泫然欲泣的。依著浴女的指示,我打電話向父親報告:「阿姨在浴缸裡。她問你會回來嗎。」父親依舊是不疾不徐地說:「我知道了。」之後當然就沒下文了。
 
那些夜晚,我和姊姊都是在街坊鄰居的圍觀與議論紛紛中上了救護車。在一路疾馳的車上與高調的鳴笛中我的眉頭緊皺,滿是難堪與不耐煩。那女子在擔架上始終睜著眼,不停地問我:「你爸知道了嗎?他有說要回來嗎?」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但她仍然急切地問著、問著,話語懸浮在車廂沉悶的空氣中,沒有人伸手抓住。在救護車的喔咿喔咿中,我想著這一切真是徒勞,我累壞了,有幾次竟靠在擔架上睡著了。
 
換另一個女人住進主臥室了。新人穿著新浴衣,仍半裸著,然而刷背的節奏不甚流暢,看來有待磨練。在煙霧蒸騰中,不禁讓人想起之前的畫面。
 
某次我無意間聽見那名刷背女子進酒家前在當護士,那也是唯一一次聽到父親提到那位刷背女子,父親不帶任何表情地說:「所以她不會真傷到自己的。」 【聯合報╱田威寧 -- 圖/陳裕堂】

( 心情隨筆男女話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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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5/19 13:40
It is a sad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