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早期戒嚴時代的大學情侶,我們只是下課後一起到圖書館看看書
,然後吃一頓幾十塊錢的晚餐,再到校園牽牽小手,不到十點他就送
我回家。交往四年,我們連時髦一點的PUB或餐廳都沒去過。沒想
到吧?」
那天,剛看完午夜場電影,從華納威秀出來,正飄著毛毛雨。可能天
氣變涼的緣故,她突有所感談起剛分手的男友,說兩人大學交往四年
,她像被裹小腳關進冷宮,沒玩過台北以外的地方。
溪頭是小到什麼時候都不記得時去的;阿里山則是國小一年級全家旅
行的陳年往事;最近玩過的墾丁,也是六年前大一暑假和朋友騎機車
環島途經才匆匆一瞥。
我們沒撐傘,在人車漸少的街道上,享受難得的夜雨。她勾著我的手
,突然冷冷地說,過去的她,就像「征服情海」片中女主角起初的模
樣,才廿初頭,卻枯槁死灰如老太婆。
雖然她未婚(更別說離婚),沒生過小孩,情況比女主角好一點,但
一提到過去那段感情,眼神同樣迷離如霧,滄桑如剛大赦假釋出獄的
無期徒刑犯,彷彿憶起昔日犯下一件無可原諒的大錯,再怎麼懺悔都
是惘然。
尤其聽到我說「熱戀中的男女一定要去一趟墾丁」,她更是大大嘆一
口氣,眼神失焦飄到台灣的最南端:接近無限透明的藍天,艷陽下璀
璨如翡翠的碧海,永遠像剛被洗淨的白沙,微帶香草味的海風,美麗
得令人心碎的關山落日,還有一眨眼就看得到流星的夜空... 她忽然
退化如櫻桃小丸子,在上課中流口水夢想抽中大獎:「墾丁三日遊來
回機票附食宿即刻出發。」
於是,在溽暑的六月底,帶她飛向墾丁朝聖,卻遇到連日陰雨。巴士
午后到達南灣進入墾丁,藍天換成恐怖片中的陰霾,混濁的黃沙流入
碧海,街道一片溼濘,雖已進入暑假旺季,遊人仍稀稀落落,入夜後
只見學生模樣的兩三對年輕男女頂著傘流竄到墾丁路上,百無聊賴地
覓食閒逛選購土產及廉價T恤。
路旁好幾家PUB咚咚咚比賽播放晴朗的拉丁舞曲,天卻拼命下著倫
敦般陰鬱的雨。老闆只能面對庭院收起的白色遮陽傘,一邊抽菸,一
邊像戴墨鏡的海獺,隨著旋律搖頭晃腦。
我們墾丁之旅的第一天,就在猛吃大餐,飯後到凱撒飯店地下室打彈
珠台,躲在冷氣套房內蓋著棉被取暖渡過。
直到深夜趁雨稍歇,騎機車到外頭兜風,又被一陣驟雨淋成落湯雞,
一路飆回飯店,冷得直打哆嗦,還不得不到麥當勞喝熱咖啡驅寒。
這麼冷清的六月,如此反常的墾丁,感覺好像乘坐的太空船拋錨,被
迫擱淺在陌生的外星球般奇異卻略帶遺憾。
直到第二天,一早醒來,白花花的陽光穿透綠色窗簾,灑在乾淨的床
單,墾丁總算恢復真面目。「別賴床了,快起來!」興奮莫名,立刻
推醒她,拉開窗簾,「待會兒帶妳到墾丁最美的地方」。
兩人換了剛買的夏季情人裝,再套上防曬薄衫,發動五百元一天租來
的豪邁一二五,沿著栽滿熱帶植物的屏鵝公路往南疾馳,接近鵝鸞鼻
時,攀上通往佳樂水的坡路,再繞過幾個急轉彎,落山風轉強,迎面
灌來,像巨大的帆布在半空撕裂,轟得耳朵嗡嗡價響,機車則像沈浮
怒海的扁舟,隨時都會翻覆。
好不容易爬上龍磐草原,視野才彷彿登上青康藏高原般豁然開朗,只
見草叢到處開著或紫或黃或紅的野花,幾隻灰土土的水牛安分守己地
漫步吃草。
她看了很興奮,車還沒停好,就急忙跳下跑向水牛,用指尖小心翼翼
戳著厚厚的牛皮。牛似乎早已習慣好奇的觀光客,只是轉過頭用銅鈴
大眼望著她,同時不忘揮動如扇大耳,趕走糾纏不休的蠅蠅飛蟲。
走向起伏的草原盡頭,站在堅硬的土黃色懸崖頂端,極目望去,湛藍
廣袤的太平洋一覽無遺,顏色由遠至近,從深不可測的景泰藍轉為透
明的翡翠綠,再捲出啤酒泡沫般的白浪,一波波拍打墨綠色珊瑚礁岸
。
她瞇著眼,視線落向無限遠方,久久不語。
「怎麼樣?」我問她:「這就是太平洋,感覺如何?」
她想了很久說:「床。」然後深呼吸,張開雙臂,身體前傾,欲展翅
衝向這張無邊無際的藍色水床。
我們並肩俯瞰太平洋,往事隨風遁入空無。
忽然,同來看海的一群年輕人啊地驚聲尖叫,匆忙奔回公路騎機車離
開。
我們楞了半晌,才聞到空氣中的溼氣,雨絲卻已落在身上,原本離我
們很遠的一大片雨雲,像濃霧般從佳樂水方向瞬間襲來,迅速吞噬草
原頂上的藍天,伴隨逼人的天風海雨。
「老天爺存心和我們過不去嘛,走到哪裡雨跟到哪裡。」
邊嘟噥,邊牽她的手跑向機車,連忙發動引擎循來時路下坡逃難,雨
卻如老鷹抓小雞般緊追在後,一路猛打在安全帽上,澼瀝叭啦如鳴金
擊鼓,直逼得我倆不得不投降,把車停在空曠的路邊,從行李箱拿起
僅有的一件小飛俠雨衣,攤開遮在兩人頭上。
「沒辦法,這地方實在荒涼,臨時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只好委屈
妳了。」雨水沿著她稜線優美的下巴,順著柔白的頸項滴進衣領。
「沒關係,」她安慰我,「反正熱帶的雨都下不久,而且我喜歡這樣
─」她欲言又止,睜著水汪汪大眼望我。
我情不自禁,把撐雨衣的手從頭頂放下來,環抱她的腰,湊向前親了
她。她也鬆手搭上我的肩,在頓時蓋下來的黃色雨衣下回我以深情一
吻。
一瞬間,世界突然像冷凍庫般沈靜,只剩我們結晶的愛情。
就這樣,無視往來的汽車從身邊疾馳而過,任驟雨答答拍擊頭頂的雨
布,我倆停在一段沒有路標的熱帶公路,在黃色小飛俠雨衣下深情擁
吻。
然後,在天旋地轉,意亂情迷的當兒,我像默念阿拉、阿門及阿彌陀
佛般,虔誠地輕聲對她說:「我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