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笑傲江湖》的人，對於獨孤九劍和無招勝有招，想必都不陌生 。無招勝有招可以說是金庸在此書中，主要想要表達的武學思想（或者說是打鬥觀念）。而在他所描寫過的武功和打鬥場景裡，最富想像空間且與現實打鬥或武術最接近的，莫過於獨孤九劍與無招勝有招的組合。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來看看金庸是怎麼描寫獨孤九劍的。

首先是他對九劍的基本定義


• 總訣式：「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風雷是一變，山澤是一變，水火是一變。乾坤相激，震兌相激，離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 破劍式：破解天下各門各派之劍法。
  
  
• 破刀式：破解單刀、雙刀、柳葉刀、鬼頭刀、大砍刀、斬馬刀等種種刀法，講求以輕御重，以快制慢。
  
  
• 破槍式：破解長槍、大戟、蛇矛、齊眉棍、狼牙棒、白蠟桿、禪杖、方便鏟等長兵器。
  
  
• 破鞭式：破解鋼鞭、鐵鞭、點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槌、鐵錐等短兵器。
  
  
• 破索式：破解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魚網、飛錘等軟兵器。
  
  
• 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鬥自己利劍，武功上自有極高造詣，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極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復無比，這一劍「破掌式」，將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魔爪虎爪、鐵沙神掌，諸般拳腳功夫盡數包括在內。
  
  
• 破箭式：總羅諸般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聽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種種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來的暗器反射傷敵。
  
  
• 破氣式：對付身具上乘內功之敵手。
  
  

看到這裡，我們應該不難發現，從破劍式到破氣式，都只是在講述大原則，對於各式的細節並沒有進一步的說明，而這也和金庸描寫一般武功的習慣有很大的不同。對於各門派的武功，金庸多以武學搭配招式名稱的方式來敘述，有時也會為某些招式名稱寫上一段生動的打鬥情節；而對於獨孤九劍，則多直接以打鬥場景，並配合書中大量的人物對談來表現。關於這部份的看法，其實都可以在接下來引用的原文中得到印證。

透過本門劍法的指導，讓令狐沖領略「隨情變通」


• 那老者搖頭歎道：「令狐沖你這小子，實在也太不成器！我來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貫日』，跟著便使『有鳳來儀』，再使一招『金雁橫空』，接下來使『截劍式』……」一口氣滔滔不絕的說了三十招招式。那三十招招式令狐沖都曾學過，但出劍和腳步方位，卻無論如何連不在一起。那老者道：「你遲疑甚麼？嗯，三十招一氣呵成，憑你眼下的修為，的確有些不易，你倒先試演一遍看。」令狐沖心想：「便依言一試，卻也無妨。」當即使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朝天，第二招「有鳳來儀」便使不下去，不由得一呆。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雲流水，任意所至。你使完那招『白虹貫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雖沒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隨手配合麼？」這一言登時將令狐沖提醒，他長劍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鳳來儀」，不等劍招變老，已轉「金雁橫空」。長劍在頭頂劃過，一勾一挑，輕輕巧巧的變為「截手式」，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心下甚是舒暢。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一招一式的使將下去，使到「鐘鼓齊鳴」收劍，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間，只感到說不出的歡喜。那老者臉色間卻無嘉許之意，說道：「對是對了，可惜斧鑿痕跡太重，也太笨拙。不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對付眼前這小子，只怕也將就成了。上去試試罷！」
  
  
• 忽聽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劍。那招『金玉滿堂』，定要用劍才能使嗎？」令狐沖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滿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悶哼一聲，委頓在地，抓住令狐沖喉頭的手指登時鬆了。令狐沖沒想到自己隨手這麼一戳，竟將一個名動江湖的「萬里獨行」田伯光輕輕易易的便點倒在地。
  
  

由這段場景的描寫，其實就可以看出，書裡所提及的一般門派武功，大都是比較死板而公式化的，無論是打鬥或平日練功，皆有固定的模式。否則令狐沖就不會頻頻為了要「變招」而產生遲疑，而他之所以遲疑，就是因為他此時的演練方式，和以往師父所教授的方向完全不同。另外我們再回頭看看獨孤九劍的部份，雖然總訣式的內文看起來和武功毫無關係，但實際上卻透露了一個很重要的觀念：「能隨情變通而不公式化。」而這樣的思考模式，正是體會無招勝有招、學習獨孤九劍的基礎。

透過山洞裡的壁刻圖畫，點明習武應當「活學活用」


• 風清揚搖搖頭，說道：「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傳你武功。但我當年……當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決不再與人當真動手。那晚試你劍法，不過讓你知道，華山派『玉女十九劍』倘若使得對了，又怎能讓人彈去手中長劍？我若不假手於你，難以逼得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來。」說著走進山洞，從那孔穴中走進後洞。令狐沖跟了進去。
  
  
• 風清揚又道：「單以武學而論，這些魔教長老們也不能說真正已窺上乘武學之門。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免不了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乾乾淨淨。」
  
  
• 風清揚道：「五嶽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

以活學為用為基礎，進一步帶出「無招勝有招」的觀念


• 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藉由這樣的劇情鋪陳，其實就很容易看出，獨孤九劍和其它武功的相異之處：「一般武功比較著重外在的形式；而獨孤九劍著重的則是武功的本質。」換個方式來講，書裡的一般武功，等同於現實武術的套路，也就是在傳統武術比賽中，選手們表演的那種，一般會稱之為樣板武術；而獨孤九劍則可以現實武術中的實戰技巧來比喻。

這段情節所談的概念，和現實武術是很接近的，怎麼說呢？在現實中，無論你學的是哪種武術，除了練套路之外，大多也會練習對打。而任何一種武術的套路，都是由數種或數十種單一招式所組成。但在實際的對打上，是不可能把這些單一招式原封不動地拿來套用的；而這一點，正是小說裡各門派武術和現實武術最大的差別。

以本門劍法讓令狐沖體會「無招勝有招」


• 風清揚微笑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氣呵成，然後全部將它忘了，忘得乾乾淨淨，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便以甚麼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跟田伯光打。」令狐沖又驚又喜，應道：「是！」凝神觀看石壁上的圖形。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本門劍法記得甚熟，這時也不必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許多毫不連貫的劍招設法串成一起就是。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
  
  
• 令狐沖應了，只須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巧妙也罷，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不過要融成一體，其間並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跡可尋，那可十分為難了。他提起長劍左削右劈，心中半點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灑，有時使到順溜處，亦不禁暗暗得意。
  
  

這部份與前文的描述，著重的都是劍意與劍招的區別。在書裡，大部份的劍法皆偏重於劍招，也就是前文所提到的套路；而獨孤九劍所偏重的卻是劍意，也就是前文所提到的實戰技巧。所以，若是練武只注重在這些已經定型的招式上，那麼後果就是像令狐沖那樣，無法把劍法連貫在一起。再進一步比喻，就好比練武的人，完全照著套路所演練的招式來打人，甚至和別人對打，那最後的結果，大概就是被打得七零八落。為什麼呢？因為招式是死的，而真正的打鬥，其過程是會隨時變化的。

無論你練什麼武術，學哪個套路，它們內含的任何一個招式，在最初一定都是為了某種技擊目的而產生的。當這些技擊目的出現之後，隨著時間演進與習武者的個人體會，這些「技擊目的」就會開始被匯整歸納，進而成為一個定型化的動作，到最後，這些定型化的動作就成了所謂的招式。換言之，所謂的技擊目的，就是武俠小說裡常會有的概念：招意或劍意。

所以從上述觀點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劍招其實都是從劍意演變而來。」像這種情況，筆者習慣拿數學來做比喻：劍招可比數學公式，劍意則類似數學公式的推導原理，而敵人就是數學題目。在小說裡，使用一般武功和其它角色對打，就像我們直接把數學公式背下來解題；若是用獨孤九劍來應敵，那就相當於我們利用這些公式的推導原理來解題。這也就是說，數學公式只是用來幫助記憶原理的工具，而劍招的匯整歸納，亦是習武者用來記憶劍意的一種方式。

死板教學（岳不群）與啟發教學（風清揚）的強烈對比


• 他從師練劍十餘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怠忽。岳不群課徒極嚴，眾弟子練拳使劍，舉手提足間只要稍離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點頭認可。令狐沖是開山門的大弟子，又生來要強好勝，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讚許，練習招式時加倍的嚴於律己。不料風清揚教劍全然相反，要他越隨便越好，這正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
  
  

或者換個方式來問：「背公式解題，先瞭解原理之後再來解題，哪種方法比較一勞永逸？又，記憶死招式來應付隨時會有變化的打鬥過程，根據當下的打鬥情況調整應敵方式，哪種方法最能收到打爆對手的效果？」答案是可想而知的。

因此，所謂的無招勝有招。無，並不是指沒有東西，它只是在表達一種觀念。什麼觀念呢？其實很簡單，把它比喻成數學上的零，或是座標圖裡的原點就很容易理解了。我們先來看看零，在數學的定義裡，它是一個確實存在的數字，但又不足以表示任何數量，甚至許多定律遇到它，都會成為例外狀況。可是我們只要讓它往正、負方移動，它就能從不足以表示數量的狀態，變成一個可計數的量；同樣的，我們來看看原點，在座標圖裡，它也是確實存在的一個點，但又不足以代表任何意義。可是只要我們加上一個線段，並給予方向＋長度，它就能從不具意義的狀態，變成一個有參考性的圖。

由此可知，無論是零或是原點，它們都代表著一種起始狀態。在還沒被加上任何元素之前，它們只是確實存在但又不具意義的東西。但只要有外在元素付予它們，馬上就搖身一變，成為具有代表性的數字或圖型。所以如果把這個觀念，套用到無招勝有招上面話，那就是：「無招者，代表習武者能在每次的打鬥過招中，都處於一種初始狀態，也就是像零一樣，可以隨時變成正數，或隨時變成負數。(可隨時出招應敵，出什麼招？沒有一定。) 或是當個原點，可以隨時向四面八方伸展線條。(攻往敵人任何一部位，要攻哪？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