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孫立人將軍獲准自由見客以來，我一直極欲探望這位令我終身敬愛的師長。但，考慮到他舊日部屬眾多，且一向極受愛戴，．甫經開放，一時前去請安的必不在少數，難免侵擾他老人家的安寧，故而雖多次到台中，仍不敢冒然見。

八月李鴻將軍去世，孫將軍哀勵逾桓，親自作聯悼輓(註一)，並公開宣稱將親臨屏東主祭，連日來，孫將軍因痛失忠誠戰友，鬱鬱寡歡，以致身體不適。九月三日的葬禮當天，家人唯恐他老人家觸景傷懷，影響健康，故而未讓將軍親臨主祭。改由其子代表致悼。這則新聞報導提醒了我:孫將軍已是八十九歲的老人了!「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使我無法壓抑強烈的孺慕之思，遂於九月八日傍晚收看電視新聞節目後。鼓足勇氣，登府求見。

燈光黯淡的深院古宅，在繁華的台中市，-顯得格外寧靜與冷清。經門房通報，我得到的答覆是「孫將軍今晚健康尚佳，樂意見我。

跨進內院，已遙見一位垂垂老者，這必是睽違三十多年的總司令孫將軍，他在夫人的扶持下已倚門迎侯。我急忙趨前，與夫人一起攙扶將軍入內，賓主坐定，互相注視，時空的隔閡與世事的折磨，使我一時沈默在無可挽回的失落中。我已找不到當年英姿挺拔的總司令，他也看不到我那生氣勃發的少年學兵。強忍著內心的感傷，我看到他眼眶中隱隱的淚光。將軍老了。

在沈鬱的氣氛中，他用時而微弱的聲音，與我互道三十多年的境遇。歲月使他從器宇軒昂的將軍，蛻變為一個慈祥的長者，頻頻地說道:「我使你們這群受累了。你們一定很艱苦?現在事業可好?成家了沒有?‥‥孩子們爭氣吧?」的確，變故發生以來三十多年，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我受了太多的煎熬苦難，在地獄般的礦坑裏挖煤，在河灘上挖採沙石;吃水煮無油的空心菜，穿教會救濟的破衣服---為了考大學，在油燈下苦讀，造成如今的深度近視眼: 走筆至此，我不由泣下。當時，我多麼渴望能在這位我敬如師，愛如父的長者面前傾訴痛哭:但，一想到總司令已八十九歲了，怎忍心讓他老人家分擔我往日的苦難。因此，我把這些辛酸往事都略過了，只簡略地回答「「那時還年輕，而且經過您的陶冶，早已百鍊成鋼，天下沒有不能突破的難關，怒濤惡浪，淹沒不了您的學生。我已立業成家，兩個孩子都上了大學，長女已畢業後又考進了台大研究所。您不但改造了我，使我成為高傲不屈的勇者; 而且我又把這股「鋼」勁傳給了下一代。」

為了扭轉沈鬱的氣氛，我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把軍人基本動作從頭到尾操練一遍，末了並向他行了一個硬梆梆的軍禮，大聲報告:「恭請總司令評分:」至此，老人家破涕為笑，連說:「仍是個軍人，很好，很好!」我回座後，把師母給我的大杯飲料一飲而盡，就像鴻門宴中生吃彘肩的樊噲，再度表現幾分軍人氣概，以娛我敬愛的老人。果然，此後的氣氛就不一樣了。他伸出枯瘦的雙手，欠身從我的臂肩捏到手腕，再拉拉我碩大豐厚的耳朵，連聲誇讚；「你健壯，有福相，你要活到一百二十歲。」

嗣後，我儘量找些輕鬆快樂的話題。我向他提及最近從沈承基學長處翻拍了兩張民國四十一年國軍運動會的照片(註二)。他對沈仍有印象，於是我們共同回憶著；當年國軍運動會，共設十八個總錦標，而我們陸軍就包辦了十六個。頒獎時，四個年輕中尉把上將總司令抬起來拋在空中。運動場上，勝利的隊伍把教練抬起來拋是常事，但把一位戎裝齊整的總司令拋起來，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我趁機把埋藏在內心多年的疑問提出來:「當年有人批評您「帶兵不帶將」，說真的，總司令，我們這些年輕小伙子一點都不怕您!但是高級將領，包括美軍顧問，都怕您怕得不得了，這是為什麼?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你們年少、真誠、我喜歡:他們年長、作假、我常教訓他們!」至此，我恍然大悟為什麼孫將軍治軍，除訓練嚴格之外，更提出「誠、拙」二字用為勉勵部屬做人處事的原則。他討厭陽奉陰違，巧言令色，逢迎作假。

為了老人家的健康，我不敢多作盤桓，就在最輕鬆怡悅的時刻，我起身告辭。但願老人家一夜香甜，爾後在醫師的指導和家人悉心照料下，復健情形日有進步。

附註一:孫立人將軍輓李鴻將軍長聯:

六十年親似弟兄，善訓善戰。本望長才大展，精練雄師:奈豎子預定陰謀，削我股肱，構陷沼獄;

常勝軍縱橫南北，能守能攻。那期上將平庸，犧牲勁旅:願總統未遭蒙蔽，還君清白，洗盡洗冤。」

附註二:隨文附民國四十一年國軍運動會大會照片。

照片一:孫立人將軍為陸軍官兵加油。

照片二:孫將軍被拋起後，落下坐穩的一刻。(轉不過來略)

                             老二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