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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01 19:23:49瀏覽488|回應0|推薦6 | |
回 家 清完這大廳兩旁男女廁所後,他看壁上掛鐘,八點三十,離下班時間,已超出半小時。 事實上應該這麼說,他的清廁所工作,沒有在八點規定時限內完成,一般上班族,超過時間,算加班,他超過時間,老闆是以違反工作紀律,處以罰薪。 遲了的主要原因,是清洗其中一間廁所,花了太多時間,不知道是那一個狗肏的,把屎抹的一牆壁,乾成一片一片,清理時,漂亮白石灰牆,也因此留下一道道刮痕,有幾塊乾屎小碎片,還蹦到他眼裡,夠窩囊人的! 今天好累!本來年紀就大了!從離開行伍,在外混了五年,靠這家清潔公司收留,幹了快三十年,七十多歲的人,要不是從前在部隊底子打的好,早就不能動了!就這樣,近幾年也感覺力不從心,做著做著,就喘起大氣,得休息好久! 有好幾次想去檢查身體,已經走到國家專為他們這種榮民身分,設立的醫院大門,但是,他一想,還有一肚子氣沒發完,想起,還會生氣,所以在進大門後,一個轉彎,又出了大門,轉入旁邊的巷子,他就是這種個性,別人給他氣受,他跟自己過意不去。 那條巷子甚麼東西都賣,尤其是他大陸家鄉的土特產,有一次他看到小店裡有一雙小孩穿的虎頭鞋,想起他小時候,母親用裁衣服剩下的零頭布,給做的一雙鞋,跟這雙一樣,鞋尖部份各有一隻虎頭,還有虎鬚,穿起一走路,虎鬚還會一動一動地,真個活靈活現。 看到那雙虎頭鞋,他當下給錢拿貨,連殺價都懶得還,老板看他那麼喜歡,一面用塑膠袋盛裝,一面問:「買給孫子嗎?」。 他笑了笑,心想一個人在台灣,哪來的孫子?他買這雙虎頭童鞋,自己也不知為甚麼?總覺得它是那麼小巧與精緻,暗紅色緞面,硬裡的布鞋底,給人一種厚實的美感。他想起自己親娘白天,端把小凳子,在自家屋簷下,釘鞋底的樣子,將近二十層的各種零頭布料,一針一針地扎扎實實地縫成厚厚的一層鞋底,然後把他叫到身邊,擱在他腳底下,比畫了一下,用畫眉筆沿著腳掌畫下尺寸,再用剪刀,把腳樣以外的部分剪掉,剪刀剪這部分時,娘顯得特別吃力,把鞋子放在自己兩個大腿上,然後雙手握住剪刀,人半站起來,再利用彎下腰的瞬間,用力剪下去,母親個子瘦小,還是個纏足,做一雙如此耐用,又看起來好看的鞋,是多麼的不容易。 前幾年,他因血壓高,大老遠從三重埔,轉三道公車,到石牌這家總醫院來瞧病,瞧病是他家鄉土話,瞧病就是看病,醫生聽不懂,不但聽不懂,其他的也聽起來一知半解,因此,醫生低下頭,一面寫病歷,一面琢磨他說話的意思,在他看起來,認為這醫生不把他講的話,當一回事,後來幾次看病,醫生不問,他也就不主動發話,靜靜地,端坐在那兒,結果,醫生處方,也開出來了,他喃喃自語:「這藥能吃嗎?這藥有用嗎?」。 他感覺身體,是有問題了!只是,到底有多嚴重,自己說不上來,除了累,有時還感覺心跳,還停了那麼一、兩下,管他的!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大廳的人,愈來愈多,櫃檯上,每一個窗口後面,上班職員都已就緒,清潔公司的督導,曾警告過他,在早上八點前,一定清潔完畢,並且離開。 他坐在一排塑鋼製,專門為顧客休息準備的藍色椅子上,不自覺嘆了一口氣,不是我不走,實在是累的走不動了,歇會都不行嗎? 每次清洗廁所,面對洗臉槽,他都低著頭清槽,他知道,一抬頭,出現在槽上方化妝鏡中,那張糟爺爺的臉,他也不願看,好老!加上一身髒衣服,也難怪督導,要限定他離開時間,免得在此丟人現眼! 督導是一個三十多歲年輕人,對他常說的話:「要不是看在你是公司老人份上,早請你走路啦!」。年輕人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相當體面,比他大陸的兒子,還要年輕二十歲吧?想到兒子,他眼眶淚水,就不停地打轉。 民國七十六年,開放大陸探親,委託一個老鄉,回家順便打探,才知道妻子還沒死,也沒改嫁,並且把他們唯一兒子拉拔長大,還替他處理了父母後事。 當老鄉把老妻、兒子、孫子一家人照片及信,帶回台灣,放在他面前時,他眼睛模糊了!過了半晌,才能止住眼淚,仔細審視照片裡的人,除了夢裡千百回的老妻,還有一點印象外,兒子跟孫子都很陌生,但畢竟是親骨肉,很快他就能從照片中,看出是一家人,都有一副酒糟鼻。 孫子寫的信,雖然是簡體字,但是,上下連串後,也就看懂了!只是每一字,每一句,讓他有如千刀萬剮,這封信,他始終放在兜裡。信是這樣寫的: 爺爺你好: 因為爸爸不識字,所以要我代表他寫這封信。 你托人帶的美金五百塊錢,奶奶已經收到,請放心!她拿這錢時,手抖 的很利害,奶奶說這是四十年的生活費,你一次給了!好高興! 爺爺!你在台灣還好吧?寨裡面知道我們家有台胞,區政協委員、統戰 部高幹在幾天前,也到我們家走動,我們家變得好稀奇,他們說在台灣的人 ,都很有錢,是真的嗎? 爸爸現在仍然是農民,地裡種的都是玉米,就是你以前最喜歡吃的窩窩 頭糧食,不知道台灣有嗎?如果沒有,那早一點回來,爸說蒸一大籠,讓你 吃一個頂夠,爺爺!你甚麼時候回來呢? 媽在七四年改嫁,那時文化大革命還沒完,紅衛兵抄我們家,說我們家有 反革命份子,是黑五類,爸說我們是農民,怎麼會有黑五類?縣革委會說因為 爺爺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官。那年我才出生,我們被趕到一個廢棄豬圈裡,是 奶奶把我帶大的。 我現在是待業青年,沒事在家幫著點,吃飯還是沒問題,因為現在有爺 爺關係,上面已注意到台胞家屬權宜,等爸爸平反後,短時間問題就可以解 決,爺爺不必操心。 還有一個秘密,奶奶不肯讓我講,奶奶說你傻,為甚麼到現在還沒結婚 ?其實,奶奶為你犧牲也很大,新中國剛成立不久,爸說我們是地主,被列 為鬥爭對象,奶奶則被逼著要改嫁,在鬥爭大會上,被撕掉一隻耳朵仍抵死 不從,奶奶現在只剩下一隻耳朵,聽力還可以,她說怕你回來,她少了一隻 耳朵,你看到害怕! 爺爺!你會怕嗎?這事我不能不在信裡提,因為你回來看到奶奶那樣子 嚇一跳,不如現在講清楚,奶奶也怕你不回來,如果不方便回來也沒關係! 爺爺!你會回來嗎?
看完信那晚,他徹夜失眠,太多事,太多情,像走馬燈一樣,轉啊,轉啊,轉到黃河邊上,那是一個靠飲黃河水的小寨子,人們終年面向黃土背朝天,膚色跟黃河水一樣黑黃。 寨子裡面的人,都很要面子,除了高粱地裡有高粱,玉米田有玉米外,別的是要啥沒啥,除了那高粱打下的穗,燒了高粱桿子,蒸出來的酒,能讓漢子吹牛外,其他真是一窮二白。 但是,你到他家做客,甭擔心他會提到一點點,缺這缺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吃肉不缺,喝酒不少。 那一晚,也是活該他倒楣,一連部隊,駐紮他們寨子裡,他爹是村長,張羅部隊吃喝,村長不出面,誰出面?爹也不曉得這些部隊,是那一邊的?反正已經來過好幾批,有些只要吃的,有些則還要拿,前一批還要女人,這一下子可把他們惹火了!那七、八個近一個班的兵,全給寨子裡的人宰了!扔到山溝裡餵狼。 這次到他們寨子打尖的,紀律比前數次來的嚴明,吃完飯,還多少付了一點錢,也許人數較多的緣故吧!不似前幾批,散兵游勇,好像沒人管。 連上長官也比較隨和,爹在大院前和他們聊的很愉快,知道是國軍某師的一個先遣部隊,帶頭的連長是河南人,個頭雖不大,他自己說是西安王曲陸軍官校第七分校出來的,受過正規軍事訓練,兩眼炯炯有神,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正派軍人。 三天下來,部隊給寨子印象好極了!寨子沒少一隻雞,少一條羊,更沒那一個女人,說被碰少了一塊肉。因此,臨走時,當連長提到要十個挑夫,幫著挑輜重,言明到下一個寨子還人時,爹一口答應,為了表示支持,叫他去帶著頭幹,挑東西時,揀重的挑。 記得開拔那晚上,來了十六個漢子,比他們要的還多了六個,連他在內成了親的就占了八位,只要看對眼,大夥都支持,沒話說,北方人一句話,那就是說了算! 可是就在他們挑著那些軍品上路,出了黃土與柴夯成的寨子高牆,走不了幾里路,發現不對,應往西走,結果往東奔,雖是摸黑上路,但是,這十六個漢子,那一個不是起小從這兒長大?想要唬弄他們,也得撒泡尿照照,可是就在他們提出疑問時,那押隊班長,先是一陣安撫,又走了幾里,當堅持再也不肯往前走時,已經來不及了! 天亮時,他們來到一處山溝,十六個人,全綁在一根繩上,輜重也不叫他們挑了!解手得跟班長報告,班長端槍跟著。 五月的太陽,還不算大,因為走了一宿,部隊停在山溝中歇息,他們累的躺下就睡著了!管他日頭是否高照。醒來後,部隊繼續再走,他們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二歲,最小的才十六歲,全是半大不小孩子,第三天,有賴在地上,不肯走,有不吭氣,準備跑的,也有罵他爹的,說村長跟連長說好了,把他門賣了,過了第四天還有哭著想娘的,但是都不管用,不讓走。 第二個星期,部隊來到一個河灘地紮營,河床乾涸已經露在外面,只剩一溝水在流,他們曉得,這輩子要回去,有一點難了!班長帶他們到水溝洗澡,並且把他們換下的髒衣服扔了,拿了幾件破軍服給穿上,然後集合。 集合場是在岸上一個土堆前,他們洗好澡,穿上不合身的軍服,連長已經站在土堆上,部隊則在土堆前,成ㄇ字形排好了,他們在班長吆五喝六下,勉強在全連前面,站成一直線。他們看班長喊了一聲立正後,一個後轉,向連長行了一個舉手禮,退回到排頭。 連長方臉滿嘴鬍渣,幽黑的膚色,加上銅鈴般大的眼珠子,與寨子打尖時,完全變了兩樣。 「弟兄們!首先歡迎志願加入我們這個師,我連長代表師長,對各位所做的正確選擇,表示贊成,請老弟兄們鼓掌!」,嘩嘩的掌聲,排山倒海般來,他們這十六人,都像暈頭鴨子,一時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明明等於是拉夫,拉過來的,卻變成志願?他心裡非常不舒服,其他人也可能是一肚子冤吧?起碼捆在他們身後的繩,連長應該看到,難道他是個睜眼瞎子? 「再行軍一天,連部要跟營部會合,會合後,你們名字報到營部,再三天,等師部軍需官驗放以後,你們就有餉了!高不高興?」連長講的是口沫橫飛,但是他們十六個人,沒有一個人高興,全像綁赴法場,執行槍決囚犯,個個低頭。 「這樣還不願幹的舉手?」連長問他們,鷹一樣眼光,落在每一個人身上,沒有人舉手,因為手都還綁在背後。 「好!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 「連長!我沒有要留下…」 捆在他旁邊的狗仔,突然冒出話,但是接著就有人,在他後腦袋上用力拍了一下,厲聲說:「用報告連長!活老百姓!」 「報告連長!我要回去!我家還有媳婦。」狗仔大聲說了一遍。 連長表情怪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狗仔也不甘示弱,用眼瞪他。 連長對著一個袖子上,別著一圈黃布,黃布上繡著「值星官」三個字的軍官說:「好吧!送他回去。」 狗仔沒想到,那麼容易就可以送他回去?他連聲道謝。大家幾乎不敢相信,但事實擺在眼前,不能不令人相信。看著狗仔去掉繩索,值星官和班長帶著他離去,心裡都躍躍欲試,想要跟進。 但是,很快地,他們都打消了這個念頭,死了這條心,因為就在狗仔和值星官及班長,拐過一個土溝彎子,看不到人後,沒多久,就聽到兩聲槍響,回來的,只有值星官和班長。 「還有想回去的嗎?」連長在等他們回答。「如果沒有,我要再重複一次,既然留下,以後就不能開小差,軍人逃亡,是要槍斃的!」 就這樣,他當了兵。 三十八年,部隊撤退到金門時,全連一百二十多人,打的只剩六十二人,去掉一半,除了他以外,寨子來的人,被重新分到別的單位八個,他不知道那八個是活是死,剩下的六個,全在那打掉的一半裡。 由於他讀過一年私塾,還認得不少字,因此代理被打死的文書士,他第一個工作,就是報陣亡名冊,用十行紙,填寫了三份,報給營人事官,名冊中包括連長在內。 他造冊時,依軍中倫理,連長造在最前面,他心中沒有甚麼特殊的感覺,只是想到狗仔,狗仔年紀小他一歲,被槍斃的事,始終梗在心上,他在廈門上船,到金門前,曾偷偷寫了封信,告訴他父親,也不知他父親,收到沒有?或是收到,轉告狗仔父親沒有? 在金門駐防三年,因營養不良,全島的官兵差不多八成以上,得了雞矇眼,一種叫夜盲症的病,到了夜裡,就像雞一樣,甚麼都看不到了!物資極度缺乏,三餐主食,離不開地瓜,副食,離不開南瓜。 有一年過春節,三十晚上,上級給全連,配給了十三斤五花肉,結果查出兩個伙夫,就幹掉兩斤,一個人一斤,新上任的連長知道後,先不吭氣,過了一天,到大年初一晚上,半夜來一個緊急集合,當著全連的面,把兩個不滿二十歲年輕伙夫,用扁擔打的屁股開花,兩伙夫都是伙夫頭子,從他老家帶來的孩子,當晚三人,都一起上吊自殺了!在那個時代,兩斤豬肉,就可以要三條人命啦! 那時當兵自殺的很多,一方面想家,一方面當兵的,沒人把他們當人看。 他也曾自殺過一次,那是一個燥熱的夏天中午,單槓機械操引體向上,沒有達到規定的數字,被罰跪在槓下,熾烈的太陽,照得他幾乎暈了過去,驗收過關的都去吃飯,只剩他,仍迎著太陽跪在槓下。 他聽到狗仔叫他,狗仔一臉幸福,端了一碗羊肉泡饃給他,他剛張嘴要吃,死掉的那個老連長,突然出現,並飛起一腳,把他手裡那碗羊肉泡饃踢掉。 「醒了!醒了!」 四周一陣叫嚷,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同事說,他解下綁腿,掛到槓上,上吊自殺,要不是新任連長,發現的早,可能像伙夫頭見閻王了! 民國五十二年,他胃出血,割掉三分之二,因病療養,半年後申請退伍,退伍令上蓋了四個大字,「自謀生活」。 剛退伍時,走在台北街頭,看著來往汽車,路兩邊大樓,穿著時髦的行人,好茫然。 就在他不知所以的時候,一個賣饅頭大餅的吆喝聲,引起他的注意。他肚子餓,買了一個饅頭,賣饅頭的看他,他看賣饅頭的,那也是一個從部隊退伍的北方漢子。 「走吧!」漢子說。 他隨漢子腳踏車後面,一路回到位於林森北路一處墳墓堆。 他還沒看過在熱鬧的街市,會有這麼多的墳,墳堆的周邊,已零零落落,蓋了許多房子,住了那多人,而且好像還繼續向墳地的中央發展。 漢子說:「這一帶都是退下來的阿兵哥,大家住在一塊,有一個照應。」 漢子又說:「墳埋的都是日本人,不用怕,我住的好習慣,要不是日本人欺負,共產黨也不會坐大,我們也不會到台灣來,你說對不對?」 說著,說著,他就用一隻腳,踩在他屋子裡還沒移走的日本人墓碑,就好像踩在日本天皇頭上一樣。 後來,他也在漢子違章建築旁,選一個日本人墳地,稍微推平,在外面撿了幾個破板子,加上自己買的四根木柱子,也搭起違章建築,湊合著住起來,床尾就是墓碑,每晚他就是這樣,衝著墓碑躺下,上面是他,下面躺著的是日本人。 漢子賣饅頭,他則賣茶葉蛋,日子總得過。 有一天,他正要出去賣茶葉蛋,里長陪著一名警察來找他,問他認不認識漢子? 警察說漢子名字,他點頭認識,警察告訴他漢子死啦!被公車碾過,現在還躺在大街上。 他跟警察,到街頭指認,看到滿地都是饅頭,漢子就死在車輪與饅頭之間,血把白花花饅頭,染紅了!腳踏車被撞的稀爛,橫掛在車頭擋板上。 他一邊看漢子,一邊聽到警察,用閩南話,跟肇禍司機說:「你真好命!壓死的是老兵,不然,你要賠慘了!」 警察的意思,是單身老兵,在台沒家沒眷,不會有人要求和解賠償。 漢子年紀比他大十歲,據漢子自己說,他是民國二十六年,七七抗戰開始,入伍當兵,可不像他是被拉夫拉來的,曾經參加過湖南長沙保衛戰,長沙大火時,漢子參加了搶救物資,三天沒睡、沒吃,他說他的大刀,割下日本士兵的頭,不下二十顆,他捲起褲管,露出右小腿,上面一個大口子,那是他們部隊夜襲日本兵的防區,遇到埋伏,在撤退時,被機槍掃到的,問他疼不疼,他說不知道中槍,還是蹦回自己防區,才知自己負傷。 漢子沒死在日本槍下,也沒死在共產黨手裡,但卻在台灣一個最繁華的城市馬路上,被公車碾死,他看著漢子孤冷的遺體發愣! 出殯那天,只有他一個人,加上三個鄰居,連肇禍的公車司機都懶得來,也沒租禮堂,舉行公祭,沒有任何儀式,只在殯儀館焚化爐前的走廊上,擺了一張小桌,桌上放了一盤水果,一隻拔了毛的雞,及一長條水煮的五花肉,一尾煎了焦黃的魚,四個人朝他的遺像,行了三鞠躬,算是送漢子最後一程。 漢子的死,給他刺激很大,加上煮茶葉蛋,不小心鍋把斷了,一鍋滾燙茶葉水,把他腿腳,燙的皮開肉綻,住了兩個多月醫院,花光了他辛苦賣茶葉蛋攢下的錢,他決定不賣茶葉蛋啦! 一個買茶葉蛋的老主顧,幾天沒買到茶葉蛋,找到他墳場的家,又跑到醫院,結果他們成了朋友,經這朋友推薦,他到這家公司做清潔工,一直到現在,所不同的,剛來時,還有體力,但是隨著年齡增加,公司只把廁所部份,交由他負責,變成臨時工,薪資也跟著下降,每個月扣掉勞健保,剛好夠塞住牙縫。 他那個在墳場的窩,也因新選上的市長,急著要蓋公園,被拆了!他沒有怨言,他另外找家,只是找的比墳堆上的還糟,有人問他氣不氣那個市長,他搖搖頭。 有一天,一位國民黨台北市地方黨工,到他家訪問,兩人聊的很愉快。 「回過老家嗎?」黨工關心地問。 「沒有!」 他的回答讓黨工詫異。 「老家沒有親屬了嗎?」 「有,太太、兒子、孫子。」 「那為甚麼不回去看看呢?」黨工問。 「沒為甚麼!」。因為沒錢,他不好意思回答,只是內心埋藏許久的痛苦,這一挑起,又開始不住翻攪。 「你恨不恨國民黨?」黨工跟他聊起過去,聽完他的故事後,試探地問。 他搖搖頭,聲音虛弱地回答道:「我已經沒力氣恨了!」 黨工臨去前,拜託年底大選,投國民黨一票,他很肯定地點點頭。 他不是不想回去,孫子的信,一封封的催,最後,他在台灣生活潦倒困難,也因而沒瞞住他門,大陸上從其他回家探親老鄉那兒知道了,但是,太太、兒子、孫子不但沒有瞧不起,沒嫌他窮,還巴望著他趕快回來,一家好團圓。 但愈是這樣,他愈是沒臉見他們,人家返鄉探親,是三大件五小件,大大小小首飾,自己總不能空著兩手。而且,不回家還好,回家一次,等他回到台灣, 這個月五千塊工資發了後,加上幾年平日存的,來回機票夠了,另外,還可以帶一部大彩電回去,及買個一千塊美金,分送給兒子、孫子做見面禮,只是要給太太買金戒指錢還差,得再等兩、三個月湊足。 昨天下了班,經過每天都要走過的一家百貨公司門口,門旁一個大玻璃窗內,貼了一張新的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 廣告寫著:來就送日本貝殼珠項鍊。 廣告上方,還有項鍊放大的精緻照片,一顆顆貝殼珠,串成一個心形,掛在一位漂亮的女模脖子上,讓人看了好喜歡。 他突然興起一個念頭,何不進去要一只,帶回大陸當首飾送給妻子,不是馬上可以成行了嗎? 他笑的好開心,從八點半,等到十一點百貨公司開門,一開門,就坐電梯到那個樓層,他怕稍一晚就沒了!繞了一圈,找到送項鍊的櫃台,一個打扮入時的少女,站在櫃檯後。 「小姐!妳們這兒,有貝殼珠項鍊送嗎?」他有一點不好意思。 女孩看他一眼,也不多說話,低身打開玻璃櫃,在一個紙盒裡,拿出一只小小的塑膠袋,交給他,袋裡有一粒銀色小珠子。 他瞪大眼睛:「妳們在樓下窗口,不是寫著送貝殼珠做的項鍊嗎?怎麼變成一顆貝殼珠呢?」 女孩沒有回答他。 他知道,廣告寫的只是商人噱頭,只有這樣寫,才能騙客人上樓。 他失望地離開,想起民國四十一年,部隊撤回台灣當天,團長集合全團人訓話,說船到高雄,碼頭會有許多女學生,送花歡迎他們這一批英雄,下船後,不要土裡土氣地拉著人家女生不放。 但是,當他們來到高雄港時,不讓他門下船,在外海等到半夜,船才獲准進港,下了船,到部隊走在馬路上,不但,沒見一個女學生歡迎英雄,連半個鬼都沒有。 已經是九點多,這家營業大廳主管,透過櫃檯上方,防搶的強化玻璃窗,看到他像遊民一樣,還低著頭,歪靠在客人等候區椅子上睡,拿起電話,按下了幾個鍵。 一會兒,一個穿著西服的年輕人,氣極敗壞,走進來,他是公司督導。 「起來!你這個懶鬼!髒鬼!」年輕人用腳,踢他小腿,因為他已經不是第一次。 他見他沒有反應,氣的再用腳踢他一次:「起來!別給我裝死?」 大廳洽公的人不少,好幾個人圍上來看。 「先生!先生!你不要打他,他可能已經死了!」一個在旁圍觀女生,發現不對,急忙制止他。 「死了!」年輕人也警覺到,是有一點不對,他趕緊把他頭扶正,大家看到一張灰白的臉,當年輕人手一放開,灰白的臉,又無力地垂下。 「死了!」年輕人喃喃自語。 一顆銀白色的小貝殼珠子,從死者的手中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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