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宇文正《我將如何記憶你》 我與宇文正共事的時間不久,她長於採訪、報導,固然使人倚重讚賞;最教人印象深的,是負重而少有難色、俐落而不恃才的個性。運思動筆,於她再自然不過,注定是吃寫作飯、做文章事的人。 宇文正寫過詩,出過小說集,世間情態的觀察,生命隱喻的刻畫,原就是她文藝青年時期所熟悉鍛鍊的;近年工夫放在散文創作上,呈現「魚缸,也是海洋」的生命面相,其溫婉幽默、機鋒深刻,兼融廖玉蕙、簡媜的特質,成為戰後出生第二代散文健筆。 《我將如何記憶你》選收五十一篇散文,以親情為主要視野。在這一洋溢著幸福光譜的視野裡,有若無其事就散步到橋頭接外孫、等女兒的父親;有奉「養生」為基本教義、時而信仰雜糧粥、時而信仰茄紅素的公公;有聽說兒子養的蟲蟲不見了立刻奔回家的科技先生。最突出的角色,要屬作者那位立志當天文學家也不妨到馬戲團表演的兒子。宇文正細筆勾描母子一起彈鋼琴、玩扯鈴,養黃金鼠、鍬形蟲,一起在橋頭搭車,說故事、交換夢境、收集胸章、讀小說、寫信給動物園,無一事一物不是生動的畫面。家庭生活因為充滿遊戲趣味,母子創造了最大的陪伴價值;原本是私密的情愛交流因為奇筆妙想,而成為其他人記憶的觸媒、人間共同的夢。 家庭,在有些人眼中是空間侷促的魚缸,但從文學心理學、意象世界看,一塊石頭可以是一顆寶石、一片星空,一棵生命樹可以是一座花園、一片田園,幾隻鳥幾頭羊就成了動物世界、天堂樂園,殊相的另一面往往是共相,宇文正的親情書寫,在類型上具有人人泅泳的家庭大海的原型意義。 《我將如何記憶你》提到三本母子共讀的文學名著:《西遊記》馳騁的想像、《紅樓夢》的愛情神話、《三國演義》的涉世情懷,恰好成為這本文集作為「人生教本」的三綱。當然,這只是一種生活範疇的讀法。這本書的文學讀法,還在於掀起的鋼琴蓋(頁四九)、望遠鏡(頁一二六)、疊印的油墨(頁一七○)這些語詞喻示的生命情節。宇文正描寫早年擔任記者,與攝影的N同事南下屏鵝公路採訪飆車,在小琉球海灘,N撿起交給她的那片沒有任何銳角的半月形玻璃,即是人生際遇的象徵。青春惘惘,情愛之心在海中搖盪,歲月終究為她留下了一些沉甸甸的紀念物:做父親的願意動刀割胃,等國外的兒子回來;年輕的媽媽踩健身車不是愛美,是深怕不能陪孩子長大;小孩在身心滿足的旅途中忽然擔心有一天不能像現在一樣與爸媽在一起;女兒望著別人將她父親的骨灰放進罈子裡,生怕那人太用力,雖然知道只是骨灰;血癌的男友過世,大雨淹進了存放信件的「地窖」;臉色灰敗、離死亡很近的藝術家為偶遇的她畫的那幅像不知所終……。 「無非是愛」,借用宇文正的話。淡筆省思生死,是她輕輕揭開一角給讀者的悲劇視野。悲劇視野像潛台詞,幸福光譜的喜劇視野必須與之結合,才能完成一個全面的人生,一座蘊藏洪水、方舟、礁石、女妖的汪洋大海。 從這角度看,宇文正筆下那些輕快的描寫,似是魚缸、貝殼、水草引人注目的裝置,統攝的含義卻不在魚缸,而在悲歡與共、一起探險的海洋。讀宇文正《我將如何記憶你》,有發現一座新海灣的欣喜! --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 資料來源:九歌文學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