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年

2007年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得獎名單和作品，將在月底出版的11月號《聯合文學》發布和刊出。今年的得獎作品很好看，因為新人不負擔社會改革那樣的妄想、狂想或夢想，也不受技巧實驗的束縛，而能寫出一般人的生活景象；這就可能帶給台灣小說一種新的氣象和閱讀樂趣。   

    今年包括我自己，有三位評審委員不約而同談到新寫實；只談新寫實的現象，沒談思想。這三位評審都有長期的寫作經驗，教學經驗，深識台灣文壇變遷，也常參與各種小說獎的評審；所以，發現這一兩年的小說寫作，有「新寫實」的現象和趨向，而在今年聯合文學小說獎評審會中，不約而同這樣表示。 

    當整體作品的題材和內容大量反映一般人的生活狀態，不極端粉飾人的個性，不刻意雕琢人的心理空間，而力求生活面貌的客觀細節和事實；作者不太精心經營完整的結構，也不特意將情節戲劇化，而是遵照生活瑣碎事務和平凡故事的運行。見此，專業文評家和文學教授就可能將它們分類為，不同於傳統寫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作品。 

    三位評審不特別談論新寫實的思想，因為這無關評審目的；此外，新寫實主義是九○年代的流行，已是文學界的常識，就無須多加討論。若有必要，或許只需提醒：在純藝術領域新寫實主義的出現，是要糾正抽象藝術、幾何線條和色塊繪畫這類藝術家自身的極端主觀和實驗，而與外在生活無關的藝術表現。 

    因此，三位評審這次提起新寫實主義，當是期許台灣新生代的小說寫作，能夠免於特別意識型態的寫實傳統、特別心理探索的現代主義以及隨後將近一、二十年技巧實驗的束縛。當然，不是說這些傳統和實驗不好，而是期許新生代能夠面對自己的當代，回歸文學、生活的本位、基礎，開啟自己的文學時代也豐富文學的傳承。 

    就字義來看，新寫實主義是寫實主義的辯證發展；有密切的接續關係，但加以修正。寫實主義，原是興起於19世紀法國的一種畫派，這些畫家熱衷於描繪自然情景、農村以及社會底層生活的現實面貌；無論這些景象是真實存在的或虛構想像的，這些畫家總是表現出具體可辨識的事物而不是抽象的符號。這種繪畫思想，後來也被戲劇和文學吸收運用；特別是在左翼思想高漲的年代，寫實主義等同於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是一種社會革命的工具。庫貝爾(Gustave Courbert)畫有〈碎石工人〉、〈乞丐的施捨〉這樣的作品，被選為巴黎公社的文藝委員不是沒理由的；這因為具體描寫農、工和社會底層的不幸生活實況，正好能反映資本家和統治者的專制和腐敗。俄國大革命後，左翼的世界極受鼓舞，相信社會主義將橫掃世界，無產階級的民主、自由和平等可能實現。有一次，我順手翻閱《中國圖書分類法》，無意間在「社會學」大類的「社會改革」小類中發現，在當代社會改革的全部知識都冠有社會主義的名義；這樣，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何台灣連續三代的優秀小說家都免不了要投入寫實的寫作。但，現在我們可以發現，人性無法負荷太沉重的理想和夢想，人類的故事依然如故。懷有社會改革狂熱的寫實主義中，那種偉大的造作、理想的浮誇、人性昇華等精神狀態，實際上是不寫實的，仍然是作者的主觀性的選擇和投射。因此，新寫實主義的辯證發展和修正，是要從新面對我們生活日常或周遭各種小人物的生活，回歸人性基本面，探討我們究竟是怎樣生活，能夠怎樣生活。 

   台灣文學的現代主義是和存在主義同時被引進的，更精確的說，台灣文學的現代主義是台灣哲學界熱鬧存在主義的一種回聲；這樣就不免喪失文學界本身應有的完整的現代性，這個界碑是說文學家可以是生活思想家，他們同樣能使用人文和社科的知識去觀察、認識和探討人的生活現象和意義。新起的結構主義思想家認為存在主義思想家盡是探討人為何存在、怎樣存在，如此攬鏡輾轉根本於生活無益，重要的應是一個人和別的人是在怎樣的關係中存在。這樣，我們也就看到了文學現代主義的死巷。 

    有些文評者無法忍受新寫實，認為作家失去詩意也沒有思想，作品不具浪漫和激情，小說世界充斥著俗氣和平庸的人物、瑣碎的沒有價值的生活。這確實很難辯駁；好在，這可以是文評界和文學教室的課題，卻不一定是寫作實務需要傷腦筋的問題──特別是小說家和小說作品，從來就不是能夠被偏狹定義和品評的。事實上，用以將文學思潮和型式命名主要來源的純藝術領域，儘管在藝術史上煞有其事的將各種作品分類和命名，人類的畫作大部分都是寫實的；或說大部分還都是有可被辨識的寫實部份，無論畫作的造形如何誇張如何變形。假使我們的時代，就是這樣俗氣平庸如此瑣碎沒有價值，那就是我們生活圖像的基礎，以及我們要藉以探討和思慮的。 

    就我自己來說，今年呼應兩位評審談新寫實，並不在談小說寫作的新寫實，而是要就小說寫作的新寫實精神來提醒小說寫作的專業，或者有些小說家具有生活思想家這樣身分的專業。我們小說家所以還能夠存在，被閱讀，正因為我們能夠直接去描繪人的存在和生活的樣態，因為人的存在和生活的樣態是那樣繁複、多變且充滿矛盾，不是任何學科的規格可擔當和完成的。 

    無論如何，小說是寫給眼睛、耳朵、鼻子、舌頭這些官能和直覺看的，而不是直接寫給大腦看的。特別是眼睛──如果沒有相當的量和可辨識的圖像經過眼睛，大腦實在沒辦法閱讀小說。小說作者當然還是要有強烈主觀意識，這種主觀仍然是表現在他的選材和敘事方法，表現在那些有時必要的誇張和扭曲，相當程度的精確結構；這在對比和對稱的處理，使那些實像和意義能被認識仍然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