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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16 21:34:51瀏覽502|回應0|推薦7 | |
我學校是一所只有三十幾個班級的鄉村小學。在距離教室最遠的那一端,有一個廢棄已久的跳遠沙坑,上頭爬滿了蔓生雜草。春天時,綠毯上總會鋪上一層淡淡的櫻紅,沙坑上方,有一株全校唯一的櫻花樹,圍繞在旁則是高聳的木棉。櫻花盛開時,那顯眼的紅,總是那樣奪人目光,也成為我記憶中最燦爛的一抹紅。 幼時的回憶總是多彩,如果不是團體照的提醒,我幾乎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儘管她的名字還是叫不出來。模糊的相片中,微弱的光點投射於她臉孔,一頭渙散的長髮,陰影遮蔽了五官。記憶與相片一樣,她的顏色只有黑與白,沒有更討喜的色彩。過去的種種像剛夢醒的清晰,逐漸稀釋淡忘。 只記得她的抽屜如亂葬崗,插滿不同考卷與書本,書本的開口寫著灰灰的名字。每天早晨到學校,她的桌子必定笑口仰天倒於地,笑聲繚繞於周圍,一幕幕沒有尊嚴的散落;我沒見過她掉過一滴眼淚,總是默默的收拾,日復一日;窗外的陽光,從未直射過她的位子,永遠坐在最後的角落,邊陲、陰暗,長滿青苔的深處。十分鐘下課,總有人在她桌面踩踏,腳印堆疊在她的墓誌銘──「我受夠了!我想要殺……」青苔被這些腳印撥開,刀似乎還藏在綠蔭中;這些字不像一次被寫完,每一劃都深深刻著。 每一節下課,她都以緩慢的速度走到那棵櫻花樹下,不像喜悅的步伐節奏,更像掉拍子似的邁進。這段距離有點長,她不曾回頭過,也不曉面容是喜是悲;駝著背,肩膀永遠的往前延伸,從未見過打直的身軀,任何一樣東西給她擔在肩,勢必滑落於地。下雨天,她依舊打著傘,積水在她腳下暈開,如蝸牛行進過的殘留黏液,一條水紋孤單的盪漾,波瀾撞上了枯葉或花瓣才略微停止。後門,是離她座位最近的出入,每一次回到教室,卻只能被迫由前門進入。後門永遠是為她鎖上,從低矮的窗口可見拖移的殘影至前門,晃動著窗扉伴隨的風,一徐徐冷嘲:「哎唷!櫻花漂亮嗎?」、「櫻花妹,櫻花妹,花癡。」、「要不要等等幫妳撒一些花瓣在妳位子上啊?哈哈!」;好不容易擠過黏稠的大腸,精神幾乎榨乾,搖搖晃晃整理被激浪打亂的制服,許多犯罪的指紋都在上頭。 沒人願和她同國,也沒人敢跟她走近。聽說她被強暴過,有同學說她是骯髒的女生,不只全身不乾淨,最汙穢是她的靈魂。也許她有毒,是妖怪所生,紫色般暗沉盤旋籠罩,用踩踏驅邪,鞋底塵灰代替香爐煙灰。我曾在她的座位周圍撿到一張相片,裡頭有兩個人,一個是她,另一個有著咖啡色長髮,可能是她姐姐;她的笑容被框在我手上,好不真實,現實生活中幾乎找不到一絲氧氣讓她開朗。她不曾告密,老師亦不知這所有的一切,就像那棵櫻花樹自然掉落所有花朵,靜謐的過了一個多月,只剩下綠葉。 有一次,一聲清脆的玻璃碎於地,突然她濕潤的眼睛成了勺子,滔滔不絕的搖起宣洩;這是第一次見她哭,這玻璃杯似乎對她相當重要,只是一旁人都樂壞了!如此情景何曾見過。那一天下著雨,她淋著發酸的天氣,奔跑至櫻花樹下,幽濁黯淡的水漬濺在白色襪上,稀哩嘩啦,奏著全濕的一身,淚水與雨水已分不清;我趕緊追趕在後,遞給她一把雨傘與面紙,可以清楚聽得啜泣聲,失去氧氣的不停換氣;操場的四周開始爬出一隻隻的蚯蚓,無聲的找尋氧氣。隔天早晨,我從門口略見微小遠方有著閃爍,她的桌旁還散落著細微的玻璃,愈近那閃光就愈剛強。我一直望著那處刺痛了我的眼睛。在那之後,她便未再踏入過這間教室。昨日跑出土的蚯蚓,一隻隻被豔陽曬乾,無聲掙扎,乾成屍體。 大家似乎脫離魔咒,恢復人應該有的樣子。老師簡單說明這位同學辦理了轉學。那一張桌椅被推向更深的牆角,那幾字「我受夠了!我想要殺死全班」被完整刻出,逐漸埋沒於塵埃;其他同學根本不當一回事,繼續嘻笑字跡怎如此醜陋,只是這十一個字,宛如燃起火苗的赤紅鐵塊,烙印在我的心中,寒顫著撫摸無法癒合的深疤,扭曲的疤痕像隻隻蚯蚓。 畢業多年,多次回到母校,沒多久,那幾棵木棉樹得了病全死光,唯獨櫻花樹屹立不搖歷經多年春天。在那之後,我也不曾再見過她,也許還活著,亦或者已不在人世,像櫻花一樣,在最豔麗之時沉落於土。 某一次長假,搭著特定的路線公車,上了車,選了後門上來正對的雙人座位,可清楚瞧見前方單人博愛座與司機。公車在一個鮮少有人會按鈴或上車的站停了下來,搭了十多年,這還是頭一遭;上來了一位略胖的女生,年紀感覺和我沒差多少,卻給我一股滄桑的氣息,也許是因為駝著些微的背。她一上車,全車好幾雙眼都對焦於她,一身褪掉好幾層的藍色運動褲,兩邊口袋像青蛙鼓起下巴的腫大,褲管一高一低的露出一黃一灰的襪子,就算拉長,應該也抵達不了腳踝;上衣著了一件粉紅色卡通,領口沾滿許多澀紅色漬紋,其他多為雨滴狀泥濘散在前胸與後背;一頭極短頭髮,牙齒泛黃露出上揚,對著公車司機做出找錢的動作。「下車再付。」司機簡短的回覆她的動作,關起門。 她的雙手依舊在兩個隆起褲袋中,搖搖擺擺、膝蓋開開,外八的走著,凝尋空位。突然一晃,左手才即時抽出握住銀白光亮的柱子,一包東西也跟著瞬間掉落。白色的花苞在落地一聲綻放朱紅──一只用過的衛生棉攤了開來。這下更沒有人離開視線。她緩慢地蹲下,把它對摺再對摺,再度塞入左邊口袋,感覺很用力,想塞到不見絲毫光線的最底層。前面的四個人,一隻隻手略微抬起放在鼻樑上頭,有人咳出了幾聲,有人瞄了一眼;她則望了窗外幾秒,空氣才恢復流動。 她選了我正前方的灰色單人位子坐下,椅子近乎全新,就像一張幾乎快敗毀泛黃發黑的照片,被掃描進全新銀幕,有種說不上來的不搭嘎,卻無縫地印入我的眼簾。這所有的動作,沒有人轉移視線,原本在看書的也放下書來,後頭有幾聲竊談碎語議論,母親對著自己小孩說:「妳看,不好好讀書,以後就會跟她一樣!」這話像根針,塗滿劇毒朝各方向射去,也逐字刺入我耳。她依然坐在椅上,沒回過一次頭,只顧在右手口袋中磨蹭,塑膠袋唰唰唰響了許久,看樣子是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沒多久,在深幽的左邊口袋蹦出一個仙貝,手指飢餓似的,拚命在鋸齒上方尋食;餅乾終被撕開,放入唇齒之間,咬下的那一剎那,沒有清脆的斷裂聲,聲音像斷了弦走了音的琵琶,不怎麼取悅人心。 我按了下車鈴,不想再注視,走到前端司機旁先刷了悠遊卡。她也起了身,我們竟然同一站下車,我讓了一個空位,讓她可以先丟錢。這才知道,其實她並不高,更沒有甚麼異味,洗去灰濁的臉孔,可能是一位秀麗的女生。她在左邊有衛生棉的口袋挖了一陣子,拉出一條條塑膠袋,差點又掉出渲染的花苞,最後還是拿了出來,在衛生棉折疊的狹縫中,抽出了一個十元,一種驚喜在她臉龐顯露,銅板鏗鏘落入。要下車了,她還是沒付完車錢,司機斥責下次要記得帶夠錢,便把她趕下車。 我的母校在馬路的對面。看了兩方來車,她也與我平行過馬路,卻突然加速走在前頭,意料外的,轉進了學校大門。原來我們的最終目的地是一樣。我也跟進大門,走過中廊往操場方向前進,有點好奇她是何許人也。出了中廊,一陣哭聲,接近崩潰的撕裂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左邊遠方一點有個人,瞧不清楚是誰,我嘗試靠近一點,佝僂的身影──是她沒錯!我遞了一張衛生過去;這一幕有點眼熟,聯想起那一天雨中的櫻花樹下,而我依舊無能在旁靜默。她崩塌了情緒吼:「我的櫻花死了!」她這一提醒才發覺那一棵櫻花樹只剩下樹幹。她的淚灑在乾死龜裂的樹皮上,繼續喃喃許多含糊不清的言語。 我選擇轉身離開,拜訪還在學校任教的老師。詢問後才知,她竟是我當年的同學,那一位櫻花妹。我始終沒有機會與勇氣和她交談,一是因為轉眼她已離開,一是因為當年並沒有挺身為她說過一句話。 聽說,每年春天,她必定重回此地,探訪在這世上唯一留戀的櫻花。聽說,她曾經幾度自殺,而照耀她那黑暗內心,讓她繼續活著的還是那棵櫻花。如今,櫻花的消逝、盈猶在耳的哭喊,似乎撕裂了那僅剩的希望。 隔年的春天,學校又在那處種植新的櫻花樹苗,這一次,不再只是一棵獨放異彩,落滿地的櫻花像紅色地毯鋪滿了灰色石磚,卻沒有見到那抹身影。之後,不曾聽說有誰再見過她。又過了幾年,每到春天,校園裡總會出現一位的女子,有著一頭咖啡色長髮,有點像她,不同的是那抹掛在唇邊的笑容。只是,我不敢打擾。因為她的笑容,襯著燦爛的櫻花,形成一幅靜謐的美景。但願這一幅美景,不要太早掉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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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