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坊聽詩語】 舊愛新歡‧之一

作者：朱玉昌（漢光創藝總經理、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

只要沉吟《夢窗詞》，詞裡那分時而高貴逼人、時而朦朧搖曳的情境，真教人捉摸不定，在銳感細膩的文風下，不難想像詞人猶如字的煉金術士，把文字雕砌得如七寶樓臺，華麗似鑲金嵌玉般而絢爛耀眼。若論宋詞發展史上，最能精煉揮灑漢字的詞人，吳文英堪稱佼佼者之一。

吳文英的詞作留存至今，約有三百五十首之多，除部分酬酢贈答，多為懷舊傷時與哀世悼亡之作。技法結構井然，畫面虛幻濃烈，佈局精妙顯巧，轉折處微微扣理卻依循法度，因情感內斂、措詞隱晦、喜寓情於景，藉以遮掩內心脈絡，又好錯置時空於字句，所以讀吳文英的詞有不易理解之難。

松風遠，鶯燕靜幽坊。

妝褪宮梅人倦繡，夢回春草日初長。

瓷碗試新湯。

笙歌斷，情與絮悠揚。

石乳飛時離鳳怨，玉纖分處露花香。

人去月侵廊。

這闋〈望江南〈茶〉〉詞，雖非吳文英名作，但字裡行間運筆幽邃，煉字煉句蘊含深遠，充分表露詞人典型手法。詞題名談「茶」，實乃藉茶思人，由景物入手，嗟嘆大自然生態變化已然對逝者無益，傷懷中勾起與逝者過往甜蜜之情景，末了徒留獨自一人的落寞與嘆息。技巧鋪陳上，運筆於現實和回憶兩交時空；以隱晦幽渺替代淺顯直白，全詞饒富奇幻意味。若僅望文生義，從文字淺表層解讀，則又是一番滋味。

「松風遠，鶯燕靜幽坊。」此二句有譯者引用蘇東坡〈試院煎茶〉「颼颼欲作『松風』鳴」之句作「茶聲」來解釋，「幽坊」譯為「歌妓」場所，將其比擬歡娛不再。但純以字面解應為：「風動的松濤聲，隨著吹拂的寒風遠離，樹梢間吱喳群舞的鶯燕，因空氣飄散著松香而逐漸地安靜下來。」這是一幅苦盡甘來的畫面，潛隱著詞人喻景傷逝那曾經朝夕共勉、卻已逝的愛人，當寒風離退松濤靜，大地回春、鶯歌燕舞時，對於獨眠黃土中的愛人又有何意義，一切只待苟且留世的人追憶罷了。「鶯燕」是詞人擬人化的愛人，「靜幽坊」則是譬喻已睡在墓裡的涼楚。

「妝褪宮梅人倦繡，夢回春草日初長。」屋內女子臉上的妝容因埋首女紅而疲累淡退，矇矓睡意中才發覺戶外初春景象已是嫩綠一片。其實，這兩句是詞人技法上的倒裝句。猶如電影鏡頭由遠拉近慢慢淡出，接續前一幕切換而來的是倒敘時空。詞人記起那一日春暖花開、草木初長，千條碧綠輕拖水的場景，身旁的愛人不曾停歇地為趕製新繡繻而勞碌，疲憊睏倦中，早已顧不得汗水暈花額上點描的梅花容顏。「宮梅」是一種臉妝技巧，出自南朝宋武帝之女壽陽公主的梅花妝典故。「夢回春草」四字有瞬間的意味，是借用山水詩人謝靈運「池塘生春草」詩句由來的故事。

「瓷碗試新湯。」把剛摘下的鮮綠泡壺好茶享受吧。意指詞人看到愛人如此辛苦勞累，貼心地把沏好在瓷盞中的新茶端給愛人潤喉，一併提振精神。有愛人雖勤於女紅，詞人卻無微不至的細心照料，代表鶼鰈情深之意。

「笙歌斷，情與絮悠揚。」當音樂和歌聲停止之後，內心澎湃的情感卻依然遲遲迴盪著。上半闋倒敘裡甜美的畫面被熱鬧樂聲牽回現實。下半闋開頭這兩句，是一派歡樂堂會的場景，隨著歌樂休止，詞人不由得再次觸景傷情。詞句表像下潛藏著詞人深層的傷痛，那段詞人吹彈器樂，愛人合樂高歌的美好時光已然消逝，空留幕幕刻骨銘心的濃情密意，好似柳絮飄索烈空，隨風遠行而再也觸碰不得，令人惆悵不已。

「石乳飛時離鳳怨，玉纖分處露花香。」緊接著歌樂後出場的是鬥茶大會。石乳茶粉沖拌過程疾速四散的痕紋、湯花與色澤，較鳳茶粉更勝一籌，見茶人以手指在盞裡漂浮的細微泡沫上作畫，此刻，茶香畫妙，好一個色香味俱全的景象。然而，詞人昔日共飲茗品的愛人真的離去，想起她那纖細玉指撥弄茶沫後飄揚滿室茶香的情境變成追憶，多愁善感的愁緒，不免又勾動了哀傷。「石乳」與「鳳」都是上品御茶，古時用作歲貢及皇家致贈邦國或分賜大臣的禮品。「分」字是指茶藝中的「分茶」或「點茶」技藝。傳統茶藝，常碾茶為末，倒入盞中，注入沸水，取茶匙在盞中攪拌，待茶與水混合成乳狀後，茶液表面呈現微小泡沫，然後在泡沫上題字作畫。此舉和現代人所熟悉的咖啡豆研磨、沖泡、拉花相似。

「人去月侵廊。」曲終人散後，只剩月光映照在長廊上。詞人心心念念、魂縈夢牽於永別的愛人，即便明月依舊，終究難掩內心的孤苦與蒼涼。

從這闋〈茶〉詞雅砌文字的精巧技術品視，是足夠咀嚼出詞人創作路數上那樣擅於工詞、注重格律，論詞典雅婉約，造語奇麗，畫面講究等形色功力。在現存宋代《樂府指迷》一書中，作者沈義父就將吳文英親授之詞法詳錄該書內：「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詞人為文功夫這般自律要求，雖歷代諸多學家對其作品深度褒貶不一，終究多折服其文字技法魅力，可見吳文英在宋詞史上奠定的文詞特殊地位。

【詞人簡介】

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晚號覺翁，南宋四明人。系出翁氏，後嗣吳姓，自幼善弄文詞，絀於經義，因未登科第而遊幕終身。曾娶蘇女為妾，伉儷情深，後蘇女因故離去而音訊全無，盼蘇女回歸其間，又遇一杭女，相互傾慕，但似未娶而杭女早歿。吳文英堪稱深情種子，一生為情繫二姬所困，遂留下無數哀戀動人的辭章。除專精文采，尚知音律，能自度曲。著有《夢窗詞》甲乙丙丁四稿，代表作有《西江月》、《訴衷情》、《風入松》、《瑞鶴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