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坊聽詩語】 舊愛新歡‧之九

 作者：朱玉昌（漢光創藝總經理、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

黎明時分，平遙城依舊眷戀在睡夢中，經一夜繁華洗禮，此刻，人煙杳然，空氣透著煤味兒，強烈地轉化為一抹嗅覺上的印記，循著城隍廟街向西邊走去，兩側櫛比鱗次的店家門扉古樸盎然，行過文明街拐角處，這裡已聚集著起早卻忙於置攤的菜販，晨風從街角那頭襲拂而至，只聽得菜販用作包裹的紙頁啪啪脆響，俯身拾起腳邊一張讓風送來的紙頁，望見娟秀毛楷下，書著一首哀愍的詩文：

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

登樓望君處，藹藹蕭關道。

掩淚向浮雲，誰知妾懷抱。

玉井蒼苔春院深，桐花落盡無人掃。

詩文字裡行間深深透露著悸慄不安的心緒，令人難以自主地衍生出一股杳渺猜想.…….。 

那是一個黃巢民變、藩鎮割據、外患不斷的年代，人命輕賤，由不得自己作主，人們好似刀俎上的魚肉，一切任天擺布，時下，男子投軍，無論出於自願或非自願，個個必須離鄉背井，出生入死去保家衛國，而女子在家，日日夜夜憂煩夫君安危，任何事都無心去作，只能無奈、被動地等待著夫君早日安歸梓里。 

「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我思慕的人啊！不管白天或晚上，我心裡時時刻刻都在掛記著你呀！「有所思」泛指外表看似發楞無語，內心卻在想著事情。 

「登樓望君處，藹藹蕭關道。」每當思念到難忍的時候，我總會登上家裡那幢最高的閣樓，朝你戍守的防區望去，心裡默默祈禱著：蕭關浩闊，唐軍馬壯兵精，你一定能安全地凱旋歸來。「藹藹」原有月光微暗的意思，此處更適合移作盛大眾多來解釋。「蕭關」為古代抵禦外族侵略時所設置的邊關隘口之一，在關中以北（寧夏固原縣東南）。 

「掩淚向浮雲，誰知妾懷抱。」可是，看到天邊漂浮的流雲，有如光陰般消散得那麼迅速，又想到世事的無常，不由得眼角濕潤，用手遮掩住傷心的淚水，我內心深處的情愫，有誰能夠瞭解呢！「掩淚」是掩面流淚的意思。「浮雲」此處作雙關語，明指天上浮流的雲，暗喻快速消逝的光陰。「妾」為古時候婦女對自己的謙稱。「懷抱」係內心的想法。 

「玉井蒼苔春院深，桐花落盡無人掃。」只見日復一日，一會兒春天將盡，院落裡那口玉石堆砌起來的井邊才爬滿了翠綠青苔，眨眼間，又到了乏人清理散落滿地梧桐花的蕭瑟秋天，我的憂心和思念始終無法紓解呀。「玉井」指井口防護的矮牆採玉石砌作。「蒼苔」即深綠色的苔蘚，是附著生長在水裡石塊或岩石上的藻類植物。民間有諺：「三月青苔露綠頭，四月青苔綠滿江。」在春暖時期抽絲發苔，近春末期間熟成。「深」形容時間已晚，如：「夜深人靜」。「春院深」意指晚春時節的院落。「桐花」乃梧桐樹花，夏季盛開，花小呈淡黃綠色，無花瓣，其葉早落，自古有「梧桐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之語。 

整首詩作靈魂，構築在三個動詞上，第一個落在「望君」的「望」字，望加強了思念的份量，是情不自主；是望眼欲穿；是一種極致後的反射。第二個是「掩涙」的「掩」字，掩有不願意被看見，卻外表故作堅強，實為無處壓抑的崩潰。最後一個為「無人掃」的「掃」字，掃是想清空所有的憂慮和牽掛，卻幾近於無期，是無人理解；無所能依靠的一分絕望。 

人皆有情，有心便易動情，人生最難捨的，莫過於真實感情，弔詭的是，不是所有真感情，都能幸運地化作完美的風景。如果，造就不完美的禍首，恰是一場時代悲歌，那麼！該怨天尤人？還是順應造化捉弄人？ 

根據《全唐詩大辭典》記述，該詩作者劉雲約莫晚唐昭宗光化年間前的女詩人，惜世次無從考證，但依史載，昭宗一朝，時值唐末動盪，不曾稍歇，時空頗符合詩境，若詩意為作者自我心情寫照，或許，取「藹藹蕭關道」與「玉井蒼苔春院深」兩句推敲，那位駐守邊防的男人，家中庭院裡的水井能用玉石砌作而成，至少可以得知，作者身分理應為「官眷」無疑。 

無獨有偶，《全唐詩》中載有屬名劉雲所作〈有所思〉計二首，除上述錄存於卷八百零一序十外，另一首則收錄在卷十七序三十六，比較兩首詩文，第四、第五、第六，三句略有出入，一般讀者不疑有他，會以時間先後的初稿與次稿帶過，或用樂府和詩的不同體例作解釋，但卷十七詩名前標註有「鼓吹曲辭」，鑽研詩歌者泰半知悉，「鼓吹曲辭」為樂府詩體的一種，又稱「短簫鐃歌」或「鐃吹」，歌辭多元且龐雜，主要流行於漢唐時期軍隊行進間，在馬上鼓吹的樂曲。

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

登樓望君處，藹藹浮雲飛。

浮雲遮卻陽關道，向晚誰知妾懷抱。

玉井蒼苔春院深，桐花落地無人掃。

如果「鼓吹曲辭」多數適用在軍樂環境，那麼，不免令人徒增女性是否擅長掌握軍樂之好奇心，於是，仔細驗證史料，果然發現，在宋朝金石暨古文字學家趙明誠偕妻詞人李清照編撰之《金石錄》中載明著，劉雲乃中唐時期，德宗朝書法名家，其著名行書作品係貞元十年由詩人郭邕撰之「唐濟遠寺功德碑」。再按時間點比對歷史，又完全吻合德宗皇帝遭逢涇原兵變，在奉天劫難後，因威嚴盡失，逐漸倚賴宦臣的史實。假設作者確認是這位書法家的條件得以成立，這首〈有所思〉實為男性偽托女性呼應時勢之作，其詩意必將改寫，詩裡所謂「藹藹浮雲飛」與「浮雲遮卻陽關道」二句，意旨當在暗歎「小人」當道，而「向晚誰知妾懷抱」則隱指忠臣懷才不遇，無法舒展抱負。頓時間，女詩人劉雲那份屬於個人小情小愛的感嘆，搖身轉變為男詩人劉雲的國家災難，這是截然不同的意味。「浮雲」形容奸佞小人。「妾」作偽托詞，指忠君之士。 

真實是不是如此，已經很難判論，不過，清朝年間奉康熙敕令編校《全唐詩》的編撰委員們，倒是在這首提名「樂府雜曲‧鼓吹曲辭‧有所思」的詩作上，特別將作者姓和名中間多加了個「氏」字，屬名為「劉氏雲」，「氏」為古時候對已婚婦女的稱呼，由此得知，〈有所思〉作者為男詩人劉雲的假設，應該純屬猜想。

【詩人簡介】 

劉雲，唐朝人，據《全唐詩大辭典》註記，約莫晚唐時期，昭宗光化前的女詩人，又《唐才子傳》卷二，亦提及她為唐代著名女詩人，其生平已無可考。今存詩共計四首，《才調集》收有〈婕妤怨〉、〈有所思〉各一首，《吟窗雜錄》收〈望月〉一首，《全唐詩》則輯錄〈有所思〉二首與〈婕妤怨〉共三首，〈望月〉亦收錄其中，只是誤收於張瑛名下。（2014.12.23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