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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坊聽詩語】 舊愛新歡‧之五十三
朱熹理學與觀書有感
作者:朱玉昌(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楔子】
大學之道「誠其意者,自修之首也。」執著於這分理念追求,人生已走到易簣之際的朱熹,仍奮力起身調整「為善」的思想。所謂「誠其意,毋自欺。」想做到為善去惡不自欺,就必須時時檢視內心自發的不誠意心理。朱熹一生對於《大學》學問之究理,用力最深,且最有心得。他看齊司馬溫公(司馬光)傾盡畢生精力修撰《資治通鑑》的精神,苦心鑽研《大學》之道便著眼於此,他堅信,唯有通過此道,方可真讀書。
在探究《大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八目」中,朱熹尤重「格物」與「誠意」兩大基本功,他領悟「格物」工夫,能得者稱「覺」,不得者稱「夢」,是作「夢覺關」。釐正「夢境不真」,「夢覺虛幻」,唯有超出夢覺分別、跳脫生死相待,才得穿透「夢覺關」,獲致真覺醒,臻於「不夢」大覺之境地。
他貫通「誠意」之學,稱能得者是善,未得者是惡,為「善惡關」,也是「轉關處」,更是得來是「人」,不得是「鬼」的「人鬼關」。他解釋「誠」是「實」、是「真」,是「表裡如一」發自心坎裡的「真情」,並非只做作給外人看的「意」。然而,「誠意」需有「格物致知」作基礎,只要「夢覺」關卡沒理透,很難「明理」,自然無法在待人接物上「誠其意」。當過得了「格物」與「誠意」兩修為,後面五目修習便一目易如一目。
得力於先「釋」後「儒」的經歷,他在晚年工夫論裡,已悄然相容禪門於儒學之中,如論「真知」與「誠意」時所言的「流注想」與「一刀兩斷」等,這些受大乘「唯識學」默化影響而鞏固儒道的創念,不但毫無違和感,反見獨樹一格,足見思惟格局寬廣遼闊。
【思辨】
朱熹窮其一生,以「理學」思路注解《四書》,視《四書》為聖人「成聖之道」的精進歷程,鼓勵欲效法聖道而習閱者,應以《大學》定其規模為先,《論語》立其根本為次,再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最後研讀聖賢相傳「道統」之精義,即工夫最密、規模最大,貫天人之學最高境界的《中庸》,從中探取古人的精妙。
自六歲玩耍於沙洲,手指畫八卦,向父親詢日問天;十四歲涉獵佛禪與老莊,到三十一歲定儒、佛之辨後,朱熹執弟子禮師事李侗,始傾心專注儒學工夫。李侗精通「伊洛之學」,為北宋大理學家程頤再傳弟子,提出「理與心一」,主張「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解釋人未遭受外界干擾而產生任何情緒前,心裡的平和自然狀態,就是《中庸》所論「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的道理。
從學李侗起,透過日用工夫追求「未發之中」,朱熹雖有所得,卻難解喜怒哀樂未發之義的奧祕,直到李侗仙逝,仍陷於苦思不得其解,後因緣相識「湖湘學派」大儒張栻,二人歷臨安、豫章兩次會見,張栻引介其師胡宏《知言》思想,再經書信頻繁切磋「未發」意旨,朱熹自「天命流行之體」說「未發之中」,辨析「未發」、「已發」乃「性」為「心」體,「心」為「性」用,是同為「體」、「用」的關係。「中體」就是冥冥主宰「人」的創生實體,既幽遠深邃,且永不停歇,遂得悟「未發為性,已發為心」的「中和舊說」觀點。
得此體驗,身心無比暢快,朱熹舉眼透書窗,凝眸望水塘,見池面清朗如鏡,水天浮一色,之所以淨塘澄澈,根源於清流瀉注,而自我「未發」得參透,抑仰賴學問積漸之功,豁然頓開之情猶似一絕,當下文思湧現,信筆揮灑詩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是年,宋孝宗乾道二年。
隔年,朱熹訪張栻,在潭州進行長達兩個月的第三次深度交流,進一層思索並接受了湖湘學派「先察識後涵養」主張。
【交鋒】
乾道五年春,朱熹理學建基者之一,世稱西山先生的「朱門領袖」蔡元定,對「精一」功夫持「人心」論說法與朱熹持「道心」論分判,朱熹評蔡元定似重氣而輕理,蔡元定則堅信「人心雖屬氣質,其發用若能合於法度,就可視為道心。」朱熹主見,道心、人心有「主客」之分,人心聽從道心,發用便能中節,清純之氣,雖有助顯化道心,卻屬「形氣之偶然」,氣只能為「助」, 不能為「主」,因此不可視作道心。
另在「觀過知仁」體悟上也存有差異,蔡元定強調「知仁」當從「觀過」開始,觀己之過,不犯相同過錯,觀他人之過,讓自我警惕,是省察知過、改過、觀理的「心」工夫。「心」具有自我警示能力,因過知改,因改過而修復明淨之「心」,是體察天理之本然。朱熹則認為,聖賢之言重在觀「理」而不在知「過」,觀他人之過雖然重要,但不能拘泥於「過」上,要「因過而觀理」。洞見何者為仁,何者為不仁,因其過而識得天理之中道,「心」僅有認知能力,可識得天理,卻無逆覺能力。
雙方問辨你來我往,朱熹重拾李侗「未發」問題探索,發覺湖湘派「先察識後涵養」觀點,忽略了在未發時的心體涵養,再洞悉未發、已發係「時間」先後關係,而「舊說」裡認知的「發見良心」思慮動作,會破壞「未發之中」,導致「心、性」在實踐過程中產生斷裂,於是反覆自修辯證,融會湖湘「察識」工夫與李侗「未發」理念,心領「涵養須用敬」,神會「進學在致知」,集中感知心體流行不息,藉「心」貫通「未發之靜」、「已發之動」兩種狀態,證道「未發」前為「寂然不動」的「心之體」,「已發」後是「感而遂通」的「心之用」,最終完成「靜而存養」、「動而省察」,「先涵養後察識」的二元工夫論。
這次慧悟倍於疇曩,朱熹精進有感,從「中和舊說」的「天命流行之體」說「未發之中」,視「中」為精深遠大、永無止息的創生實體,詮釋「心」與「性」是體用關係,進而轉折由「心之寂然」說「未發之中」,更改「中」作描述語,是形容心在未發之際的狀態,並修正「心」與「性」為平行兩體,此後,新慧悟即稱「中和新說」。
朱熹進入浩瀚學海修行,懂得掌握「崇實黜虛」要義,不作白花力氣漫無目標求知,他牢扣「實學」竅門,傾神挹注《中庸》「未發之中」,待習得專業精髓,等同打開自在悠遊「觸類旁通」之門。他殫心探求「宇宙本體」,竭力摸索「心性義理」,在思想汰「舊」換「新」之路上,耗盡洪荒之力終獲成就。無涯學問如巨艦,用途強比戰鬥船。這分所得,雖為學海牛毛,實難掩忻悅之情,朱熹仍藉助詩歌抒懷,譜寫「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朱熹思想,自此立論已定,時年四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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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