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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淚蝶戀花 – 深深庭院怨深深
2014/07/29 16:22:28瀏覽6863|回應0|推薦0

【漢坊聽詩語】 舊愛新歡‧之六

  作者:朱玉昌(漢光創藝總經理、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

文學史上頗具人氣的「庭院深深」詞,輯錄於南唐宰相馮延巳作品《陽春集》中的〈鵲踏枝〉詞牌裡,卻也是北宋文史巨擘歐陽修集子《六一詞》內所收存的〈蝶戀花〉詞牌經典,同一闋詞究竟誰為作者?議論近千年,是為詞壇最典型的雙胞公案之一。 

是馮延巳單純地藉詞作訴說一位深閨怨婦,在暮春時分暗自神傷的呢喃寫照還是歐陽修那分藏著「憂勞興國,逸豫亡身」情懷,所平添出幾許壯志難伸的哀愁無論是誰,相信讀者難免會因著詞作身分曖昧而模糊了與特定詞人冥契神交的心緒,最後失焦於賞析的明確性。 

按理馮延巳羽化仙境半世紀,歐陽修方得出世,詞作先後極易分辨,奈何差池於古人作品發表訊息流通不暢透,遂釀難辨之謎,由於其後朝代皆各自擁有支持的學家,以致後生讀者在堅持心儀的創作者時,會隨著偏好增減其臆度和揣想而這未嘗不是縱心古典詩詞世界時的另一種相映之趣。 

庭院深深深幾許。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庭院深深深幾許。」好一座無盡沉邃的宅第,大到教人難以推測它的深廣程度。這七個字看似疑惑於宅院的幽深,實作寓景抒情,是主人翁暗自怨訴「侯門深似海」的意思。「庭院」原指牆內屋前的空地,此處作含有房舍在內的宅院。「深深深」前二個「深」字是形容深邃與空曠,後一個「深」字則移作疑問詞,三字疊用,有極致到深不可測之意,頗富張力,且匠心獨具。「幾許」係多少。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庭院中一株株茂密挺拔的楊柳,在晨風薄霧裡翻飛漫舞,只見綠柳分披,楊絮翩翩,恰似疊浪輕煙。屋內房門重重,繡簾離隔,密密層層,多到難以計數。這兩句猶似為緩解上一句疑惑所作的景象全覽,從侃述宅院內外楊柳森森,簾幕重重的景致,寓意宅第陰森,有與外隔絕之慨歎,實隱喻主人翁身心靈遭受壓抑,如陷囚居之孤苦。「堆煙」作樹木茂密、霧氣濃郁之狀。「簾幕」為窗簾與帷幕。「無重數」指數不清。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門外頭那所專供王公貴人尋歡遊樂的舞榭歌坊,想必早已停駐拴滿奢華車輛和俊挺馬匹,從門內如欲窺覽青樓裡縱情聲色的場景,只怕登臨高閣眺望,也會失望地看不到任何影跡。醞釀全闋詞的關鍵因素在第四句,語句一出,吹皺池水的禍首便昭然若揭。前三句勾描牆內景物的氛圍嘎然而止,到此,畫面急速跳切牆外景致,四、五兩句,文字表象依然寫景,筆鋒卻轉敘事件,情境由旁側述景漸次拉入人物訴情,好似預埋伏筆,為鋪排主角出場而設。詞人意有所指地刻意挑弄空間對照的轉換遊戲,營造主人翁在門內遭遇禁錮的淒茫對應門外權貴無度的恣情享樂,原來主人翁是位女性,正埋怨著成天尋花問柳的夫婿冷落了自己,在意境上徹底點破怨妒的所在。 

「玉勒」是一種鑲製有玉石的革帶,用以駕馭馬匹。「雕鞍」為雕刻精美的馬鞍。「玉勒雕鞍」係言極盡華靡的車馬。「遊冶處」指風月場所。「章臺」原是漢朝長安街道的名稱(古長安有章臺街),後指歌妓聚居的地方。「章臺路」在這裡有暗喻作伊人的意思。 

雨橫風狂三月暮。」時序已進入春末的三月,那連綿不絕的春雨在疾風中,格外顯得猛烈強勁,向晚時分,天色連帶地暗沉下來。「橫」指粗暴、放肆。「雨橫」形容雨勢猛烈的樣子。「三月」是春季的末期,也稱季春、暮春或晚春。「暮」指將晚或衰頹,此處宜作暮氣暗沉解。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一天將逝,憂愁著日色逐漸黯淡,趕緊關上重門,希望能挽留住那一片昏黃的春光於室內,無奈,怎麼也無法停駐光陰的步伐,只能眼睜睜地望著暮光緩緩褪散。「無計」係指沒有對策和辦法。 

下半闋詞人托景話情,將詞境帶入高潮,意表女主人翁日日悶盼夫婿未歸,芳華歲月已被無情風雨消磨殆盡。這三句,詞人高度巧使敘事節奏,藉女主人翁壓抑不住獨守空閨的愁悵,意圖用追逐春光的痴行來阻止時間消逝,這等不甘韶華流失而力挽狂瀾的行動,看似可笑,卻是整闋詞最令人動容的部分,猶若金庸創作《神鵰俠侶》書寫楊過赴小龍女約期未果,於絕情谷上狂逐落日而瞬間白髮橋段,戲劇感與撼動性具足。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光陰不待人,像流逝的青春。只好懷著感傷;淚眼婆娑地向花兒傾吐愁緒,莫可奈何,花兒不解風情地靜默無語,只見片片花瓣兒在風雨摧剝下,兀自無情地忙著飄落紛飛,忽兒飄往院子裡的鞦韆處,忽兒又冉冉飛向了鞦韆架外。結尾兩句,自古多受文學評論家讚譽其底蘊價值,激賞詞人筆意「淚眼問花」、「亂紅飛過」之神,取傷花情怨之境,隱表悲劇性自傷,和盤托出女主人翁與落花同命,從而歸結出世間無情的冷酷實態。「亂紅」意指凌亂的落花。「紅」此處形容花瓣紛落的樣子。 

詞人構思精深,寫景狀物;語意天然,情境渾融;虛實相間,上半闋書女主人翁身處寂寥深閨,心有層層阻隔,苦待夫婿不得,下半闋作韶光荏苒,美人已遲暮,怨恨悲情油然而生。縱觀全詞,淒訴悲怨處,再三具體傳神,女主人翁遇薄倖夫婿走馬章台遲不歸,是一悲怨也;踏入侯門而蹉跎歲月,乃二悲怨也;有情問花人,遭受無情之花報以冷漠,此三悲怨也!恰似「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的哀歎! 

關於本闋詞作者真偽的論戰,根據現有文獻記載,支持歐派說者,肇端於北宋嘉祐年間掛名《陽春集》編者陳世修所加注的一句「別作歐陽修」;又經女詞人李清照作〈臨江仙〉,在序裡直言深受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影響,由於李清照文壇輩分非等閒可比,所書序文有推波助瀾效用,加上相距歐陽修時代不遠,遂自南宋起,詞作偏向歐陽修之說甚廣。 

歐派觀點令馮派說者滋生疑竇的是,陳世修雖在《陽春集》序中聲稱馮延巳乃自己外舍祖,此人實則查無蛛絲馬跡可茲考證生平,或掘拾與馮延巳有任何血緣關連性,不禁讓人質疑為偽托之名。此外,馮延巳詞集舊有名稱作《陽春錄》,陳世修重編易名為《陽春集》,集裡卻參雜溫庭筠、韋莊、歐陽修、李煜等花間詞人作品,此舉,更難杜絕悠悠之口。 

現代國學大師葉嘉瑩與揚州師院退休教授黃進德遍涉資料考究後,在其主編與編著之《馮延巳詞新釋輯評》中,則論證斷定為馮延巳作品,書中引述南宋詩學家羅泌在編次歐陽修《近體樂府》跋時曾提出,北宋神宗(元豐)時期,仕宦崔公度作跋《陽春錄》,跋裡明確指出詞作皆為馮延巳親筆,而非歐陽修所作。除此,論述中再引證清初大經學家朱彝尊與文史家汪森所共同編著的《詞綜》,晚清詞學大家陳廷焯編撰的《白雪齋詞話》,以及近代著名文史教育學家唐圭璋主編的《全宋詞》等,或直言、或斷言皆為馮延巳作品無誤。 

胡適說:「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辨明真偽的關鍵正是認真地求證!將目前能掌握相對較無爭議的史料線索,攤在符合常理的時間順序排列,那麼,《陽春錄》先於《陽春集》;《近體樂府》也在《陽春錄》之後皆應無疑,假設沒有更新或更明確的史料出現駁斥,或許,無須等水落石出,這宗千古雙胞疑雲的謎底,應該是不言而喻。

 

【詞人簡介】 

馮延巳,字正中,五代廣陵人。南唐開國時,因其才藝受主李昪賞識,拔擢為秘書郎,李璟登基後,先任翰林學士承旨,再授宰相之職,期間兼任李煜導師。一生人品頗遭非議,陸游版《南唐書〈馮延巳傳〉》將其劣稱為南唐「五鬼」之一,又據馬令版《南唐書〈馮延巳傳〉》載錄其言:「當今主上,數萬軍隊在外打仗,也不放在心上,照樣不停地宴樂擊鞠,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暴露其政治才能之平庸與荒唐。為人辯說縱橫;風趣詼諧,工才藝、精書法、好文章、寫詩詞皆美。病歿於趙匡胤陳橋兵變同年,享壽五十八歲。其詞作特點,延續花間詞裡傷春悲秋;男歡女愛傳統,嫻熟於玩弄情景配置與層疊遞進技法,讓讀者在憂逝光陰背後,意識生命的吶喊。原詞集《陽春錄》早已失傳,今存明代吳訥收錄抄本《唐宋名賢百家詞》及清代抄刻本《陽春集》等,但多收有偽作。

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諡號文忠,北宋吉州廬陵人。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四歲喪父,母畫荻而教。仁宗朝進士,累擢知制誥,升翰林學士;英宗時,遷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神宗蒞任,坐兵部尚書、仕太子少師。集文史、政治於一身,主張革新,政治上,支持范仲淹新政;反對王安石變法,文學上,居古文運動領導者,力主文章「明道致用」,常提攜後進,曾鞏、王安石、三蘇具出於門下。史學上,與宋祁合修《新唐書》,獨撰《新五代史》。好收藏金石文字,著述豐碩可觀,凡詩、詞、散文均顯赫當世。詩作手法新穎,題材廣泛,風格寧靜流暢;詞作承接南唐風韻,秀麗婉約;散文論理明確,抒情婉轉。其著作南宋周必大盡收《歐陽文忠公文集》共計一百五十三卷,附錄五卷。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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