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淑文

         窗外的木棉樹上開滿了橘黃色的花朵，綻放屬於它這一季的生命色彩。孩子喜歡在木棉樹下嬉戲，等待白色棉絮滿天飛舞的季節到來。而我則喜歡一個人在樹下安安靜靜的看書，享受一夜靜謐的舒懷。總覺得它像一位朋友，安安靜靜的守候著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木棉樹說話。直到有一天夜晚，我受到一種委屈和誤解，原本只是想在木棉樹下尋求一種平靜，卻意外地走進木棉樹的生命裡面，改變我自己對生命的想法。

 寂靜無聲的木棉樹下，那天我一人無語。在安安靜靜中，我看見自己在委屈的背後，隱藏著對生命很多的疑惑和不解。我突然覺得自己很需要一位朋友－－抬頭看著一路陪著我的木棉樹，突然間心裡頭有個地方被觸動了：「嗨，木棉樹，我看見你，今天我用一種生命的眼光看見你，覺得自己可以和你說話。」

    「因為你看見生命中的自己，同時也就看見生命中的我，即使我只是一棵樹，你也能夠和我說話。」

「你讓我想起了爸爸。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甚麼話，直到我在加護病房看到爸爸全身插滿了管子，一句話也不能說，眼睛也無法看到我，連意識都不清楚。我卻在那一刻真正看到生命中的爸爸，知道他要對我說些什麼。」我一面說一面 忍住眼眶裡的淚水。

「當兩個不同形式的生命彼此坦誠，敞開自己，會產生很大的生命能量。因為真正生命裡頭的東西，是用心靈才看得到的。所以你可以和病重的父親說話，也可以和一棵樹說話。」

「我對不起他。應該說我常常因為個性過於率直而傷害到別人。有多少人承受得了直接了當的剖白？人心是曲折的。」

「我了解。了解你被誤解的痛楚。但是當生命中的風雨襲擊而來，我接受風雨拍打在枝幹上的痛，我接受那個痛。痛得越厲害，我用越大的生命力量去迎擊。風雨過去了，我通過考驗活了下來，我看到生命中更寬廣的視野，變得更有生命力。」

「但生命中總有承受不了的痛，不曉得自己到底能不能跨越？」我一說完就忍不住哭了。

   「生命需要用淚水洗滌，因為那真正來自自己。用生命裡的淚水洗滌自己的傷口，是一個療傷的過程，也是自癒的起點。」

     「可是我怕我自己做不到。」我一直哭，把所有的難過和委屈都釋放出來。

     「生命的成長需要等待，等待自己，等待對方。我們只有在屬於自己的季節才開花。你看！生長在轉角比較偏僻的那一棵木棉花，雖然開得比較慢，但它還是會開花。不管別人有沒有瞭解我，有沒有看見我的美麗，我們一定會努力綻放屬於我們這一季的燦爛－－真正屬於木棉花，真正屬於自己。活出一棵木棉樹的價值就在這裡。」

    「我在傷痕累累中，早已看不清楚自己。我自己的價值在哪裡？」

    「找個地方安靜下來，放下委屈，還原你自己。」

    「還原我自己？你的意思是把我自己找回來？」

    「沒錯。當生命的冬天來臨時，我們為了減少水分的喪失，會掉光身上所有的葉子，並且讓生命中的落葉，回到自己身上，成為蓄積能量的養分。光禿禿的樹幹看起來一無所有，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我們默默的涵養自己，凝聚自己的能量，只為了等待生命再度冒芽的那一刻。」

    「木棉樹，請你告訴我如何把自己找回來？」

    「我們會還原自己－－回想成為一棵木棉樹以後，那段充滿著悲傷和歡笑的成長過程，最後把自己還原成一顆木棉樹的種子。然後告訴自己：我是一顆木棉樹。成為一棵木棉樹是我的天命，我再怎麼努力，都不會變成一棵相思樹。我接受我的天命，同時以我自己為傲，我要活出一棵木棉樹的神采和美麗。」

    「你的率直就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活出你該有的神采，同時也接受自己因為率直帶來的命限。接受自己個性帶來的正面和反面，你才會真正的成長。生命是無可替代的，也唯有你在還原自己的過程中面對自己，才會找到屬於自己的種子，讓自己再度發芽的種子。」

「我想起爸爸陪著我去跑步的童年往事－－我不和姊姊妹妹去學鋼琴，也不和弟弟去學書法，我只愛跑步，什麼都不會。但是爸爸真的每天陪著我去跑步，默默的陪著我跑，從來不說什麼話。我在山間田野中奔跑，在安安靜靜中，感覺大自然有一股能量，在我跑步的律動中，一一的回應我。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可以跨越生命中的許多障礙。一直到我成年，總覺得內心裡有一股很強的生命力，常常可以從大自然的生命裡得到許多慰藉和啟發。這些都是爸爸給我的。爸爸給我一股可以從生命裡冒出芽來的生命力。」

「我覺得爸爸還為我預備一個生命的窗口，只要我願意打開它，便可以看到生命中最美好最寧靜的風景。在那裡我可以放下委屈，釋放自己，讓自己受傷的心靈得到歇息。爸爸幫助我了解自己，讓我知道用什麼方式為自己療傷，而我卻常常去傷害他而不自知。」

「我想你爸爸在這個過程裡，已經默默的把他最寶貴的生命經驗傳承給你，希望你在大自然的生命裡，勇敢的活出你自己。當你看到木棉樹白色的棉絮隨風起舞時，那正是我們生命豐收的季節。因為我們下一代的種子，即將展開它們自己生命的旅程，在這塊土地的某個角落，繼續活出一棵木棉樹的精神和價值，我們的生命因為下一代的傳承而生生不息。」

「我為自己感到後悔。雖然爸爸的外遇傷害了媽媽，但並不代表他不愛我們。他是一個盡責的好爸爸。直到我當了兩個孩子的媽媽，在孩子的神采眼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時也發現爸爸身上最美好的部分，在我身上發光發熱。我才驀然明白，那個鎖在爸爸眉宇之間的孤獨和沉默，藏著爸爸對我們最深的愛，從小到大不曾改變的愛。」

「我了解你的痛苦，在愛情裡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我曾經看過很多關於愛的故事－－有很多人喜歡山崖邊的花朵，為了接近它，寧可冒著跌倒受傷的危險。等到有一天發現一片青青草原，在那裡可以自在的打滾奔跑，不用害怕跌倒受傷，甚至不用猜想對方到底有沒有愛你，那才是真正的愛情。愛情的前提是了解，要先了解自己，才能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人，才能在青青草原裡找到真正的愛，而不會留下遺憾和痛苦。」

「我知道我不該那麼任性。在那一個準備離家出走的傍晚，我幼稚的以為這樣傷爸爸的心，可以挽回爸爸對媽媽的感情。但是當我走進一間寺廟，看見落日餘暉反射在樹梢上的光芒時，突然有一種想要回家的衝動。我覺得自己應該要回家，因為面對父母，面對自己才是真正回家的路。」

「生命中的傷害是一種提醒。我們並不痛恨讓我們木棉樹受傷的害蟲，因為它提醒我們的生命中有一個缺口，需要照顧，需要彌補。」

「後來我真的回家了。但是當我嫁為人婦，遠在他鄉。我只能在每一次回娘家時，看到爸爸日見蒼老的容顏，在步履蹣跚的背影裡，暗自落淚。我不知該跟爸爸說些甚麼，而爸爸也總是保持著一種沉默。直到爸爸在加護病房，我感覺爸爸用他所有的生命能量在對我說話。爸爸一輩子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那麼多話，但我全部都懂。我們終於帶媽媽去看爸爸，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天下午爸爸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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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來不敢問媽媽：在她的心裡面，是不是真的寬恕爸爸？在爸爸過世一年後，我們陪著媽媽去看爸爸。在爸爸面前，媽媽對著所有在場的兒女說，當她想起某個氣喘發作的夜晚，爸爸冒著風雨去為她拿藥的心意，她想要對他說聲謝謝。」

我早已泣不成聲，木棉樹安安靜靜的陪著我。也許這一張我和木棉樹的生命地圖，是爸爸早在童年陪我跑步時就幫我畫好的，他知道有一天我會需要它。爸爸希望我在遇到挫折時，能從大自然的生命裡尋找答案，包括他對我的感情，和對媽媽的歉意。

       夜深了，路燈照著木棉樹，把木棉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沒有人看到我的影子，因為我坐在木棉樹下。只有我自己知道木棉樹下的影子裡包含著我的影子。我跟一棵木棉樹說話，也跟生命中的自己對談，同時也和我所思念的爸爸相遇。我從木棉樹身上找到自己，同時也找到生命再出發的力量。

      這是我和木棉樹的生命地圖－－我是木棉樹，木棉樹是我。

因為看見木棉，所以看見自己，同時也看見了所有用真心活出來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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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辭去教職後，第一次深入內心寫成的長篇故事。

幾年後，我和木棉樹的生命地圖

一篇一篇化為個別的短篇，刊在各報章雜誌

最後出了第一本書  -----《最長的辭職信》

事隔多年，曾經一字一句，鏤刻在心上的紋路，仍然那麼鮮明

我終於明瞭爸爸給我的愛，也療癒了自己。

謝謝木棉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