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靜；豐滿明月，在一片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遲緩地升起。
　　習習和風，拂過柏油大道筆直的十字路口，幾多汽車駕駛群聚密集出一條又黑又長的影子，像吃了五星級餐宴的毛毛蟲，沒有極限、盡頭地擴大它的身軀，令人作嘔。數支井然有序、排列劃一的電杆，又稍嫌寂寞，三不五時引頸翹望小麻雀的蒞臨，儘管她那麼呱噪、那麼喜愛吱吱喳喳……

Chapter 01　第一幕
　　聽，青春只剩下記號

　　角落，沒有喧囂、沒有鬧熱，只有遍地沉悶。
　　眼前是一座普通六層高的運動中心，圍繞三五成群高低紛歧樓房。
　　我，妝飾乾淨樸素，手提米白典雅碎花包，腳踩著規律性步子，緩緩而行。約莫行了二十步距離，我佇立在窗口面前，慢慢騰騰地欣賞、享受這最後的安閒，左顧右盼，惟恐前方打卡機猝然帶走世界半刻青春。終於在陳列名卡中找到屬於「我」的標記。
　　「咚」一個音符，生命也響了一個拍。當名卡上打印了時間妖術，「我」再也沒有名、沒有姓，也沒有顯赫門第或薄祚家世，亦無法走回日常生活裡。
　　「櫃檯」是我的名，也是那幾小時抹不掉的宿命與枷鎖。
　　步入地下一階一階深白樓梯，每塊磚瓦像都有了魔法，督促踩踏前行速率，以揪出團隊中害群之馬，賦予耽誤他人光陰罪名。一旦罪名有了建立憑據，錢囊便會應時少了許多枚孫先生相貌，很是痛心。
　　交接，只是時間撥弄出來結局，並不是有著鮮明光影的偉大情操。
　　承接未完的事務、處理人客的疑難、回收售出的票卷、拿點名冊依次記錄出缺狀況等等，這瑣碎雜事就如同登山一樣，自以為攻占了極限，將要體驗山巔上鮮豔的美麗，並獨有登高的視野和樂趣；然而事實上，卻總是在山麓徘徊，未曾再繼續向前。

Chapter 02　第二幕
　　抓住生命中的浮光掠影

　　偌大室內空間，有成人池、兒童池、水療池和SPA池，上邊還直直布列兩三排的水銀長燈，奪目又刺眼。成人池第一、二水道，傳來大群孩童鬧哄哄笑聲，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頓時便鴉雀無聲，比圖書館還要靜悄得多呢！原來，四位白上衣黑短褲教練來了，啟齒即是招引連貫埋冤聲源頭。斜倚綠色門邊，我拿著筆「指指點點」一小撮、一小撮浮出水面的紅澄黃綠七彩大頭。
　　設定標準，是惡質教練最大的樂趣：每次來回二十趟，一千公尺蝶式，持續且不休息。而他們習慣站在挑高走道，垂低著頭靜觀秋刀魚奮力一搏的泳姿，魚兒們接連閉氣潛入湛藍不可測的底，剎那之間，一條又一條滑不嘰溜小魚兒穿梭而過，極為絢麗。兩鰭縱情搖動，在粼粼波光上閃耀，如寶珠、如鑽石、如美玉，輝煌奪目。不願均輸黃口小兒，近側伺機串游大魚更是火耗馬力，快速行進。於是競賽鳴槍宣示，宣示較量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暗探水面已算開首。
　　當我嘖嘖讚嘆角逐同時，還是爆發了一般原則、規律之外事變，事變，是投下震撼彈禍端，消滅，措手不及。

　　※

　　游泳池裡，總會有出人意外、跌破眼鏡的狀況。不能追上又急又快隊伍的小小魚兒，好似烏龜與毛毛蟲完美結合，歪歪扭扭，身體線條既不俏麗也不美好。失敗、打擊侵削了骨氣和節操，藉故尿遁起身離開的幼魚，默默無聲躲進了廁所大臂彎，把委屈、難過儘量火速宣洩，久久。我被命令著，命令著處理幼魚傾瀉下來的剔透玲瓏珍珠，而那晶瑩如此動魄、如此辛酸，也如此砥礪、磨鍊失志、不如意人們的心。
　　我問她：「妳在裡面嗎？」沒有立時回答的疑問，此刻顯得分外淒涼。只聽洗手間不時傳來嚶嚶啜泣聲，熟諳當中情由，也並不十分追問：「別待在廁所太久喔，老師會生氣。」那時才有零落、稀疏如蚊蚋音頻發出一聲「嗯」。她擦掉紅紅痕跡，匆忙碎步上前，延續接受老師盡心教學。然而，那團小小影子，已深深地炮烙於我心窩，既擦不掉也剪不掉。體內某種雷達搜索悄悄啟動，我殫精竭力運用感覺器策動紅光，掃描這般激昂每一秒，似一股勁兒埋頭用功試驗的學生不遭遇敵軍外邊侵擾。
　　此刻，我不禁為她剛強、堅毅拊手叫好。即便那已是預備閉幕，結束八小時帶點憂鬱、惆悵的反彈球，在左右心房以長柄網拍揮擊而震撼。
　　或許我們無法掌握時間的流逝，但我們卻能掌握生命的寬度，在人生的旅途上留下些什麼，或得到些什麼。灑在氣窗的燈光用陰影抓住水面，將餘溫留給泳池上跳躍魚兒，即使人生短暫，韶華似箭，這最好的時光仍會滾滾落於我的睫毛，擺渡到夢的隘口，不散。

Chapter 03　第三幕
　　沒有辦法償付意向的瞎想

　　順利解決完幼魚突發景況，室內又陷入一片靜默，彷彿連分貝也不敢過於造次與叫囂。更難得只有水聲瀝瀝，飄流宓穆之中。思潮如浪，一波緊連著一波不停地侵蝕腦袋瓜子，欲把殘存腦漿使盡，以締造頂級大作或胡亂為未來添加警報，草率地揣測生命旨意。當空想上天下地，如入無人之境般逍遙自適，我開始睜眼編織多齣「荒唐夢」，只盼望天神立即實現不可思議要求──舉例來說：垂掛壁上的長短針滴滴答答，能從秒跨越過時之界線，提早結束不會回頭的年光；或呶呶不休的惡質教練罷休了對我「倚老賣老」訓誨、教條；或多麼幸運成為第一億萬元得主，鎮日只消翹著二郎腿，訕牙閑嗑地道道是非、說說八卦，無須工作、無須勞碌……
　　逸想，不受牢籠禁錮，持續天花亂墜般散落無數個缺乏人聲的夜晚靈景。但好景不長，何時需罷休無窮延伸妄念，不是我能決定和控制。櫃檯周圍環繞著面帶困惑人客或家長，我默默凝睇來賓溫言措辭，逐個處理堅不可摧政令，在尷尬又為難中取得一絲絲平衡，以達到互蒙其利合作關係。這層關係，猶如身陷漆黑門幕與惡魔交易，不得明處公開，否則將使後果堪虞，責任自負。
　　幸或不幸，煞時間，也難下定論。

Chapter 04　第四幕
　　科莫多巨蜥

　　根據百科全書萬能簿記：「科莫多龍，又名科摩多巨蜥。是世上最大的蜥蜴，在印度尼西亞的四個島嶼棲息。科莫多龍的腳上有尖銳爪子幫助撕裂獵物的肉，粗壯大尾末端的尾鞭可掃倒敵人，身上粗厚硬皮可讓牠們在獵蛇時防止被蛇咬傷。」
　　「非工作人員，請勿擅入。」起先僅聽得老氣橫秋的他這麼樣傳示著。莫名其妙像無頭蒼蠅滋擾空氣清朗，此時才發覺，偌大房下幾乎已盤踞嗡嗡聲，忘卻自己堅韌肉皮，入耳始終頓挫抑揚般勞嘈、鬨然，半閉微小眼兒、瞅緊基準點，按下生命靜音樞紐，揀選調適頻道，緩和怠倦、委頓又告急病體，而當試圖力戰呵欠突襲。一副茫茫然之中，所有可能透過耳、目、鼻、舌、皮膚感官世界的，都如此詭祕，難以洩底終極目標。腦袋瓜僅剩萬縷千絲光束接受訊息，真切地接收面前唯一的稜線，四處張揚顆粒性晶瑩冰磚，似乎疏忽了鼓動悄悄冥冥潛步窺探奧妙，大肆拔山超海而來……
　　於是，不再痴掙、不再惑溺幻境，願意與「野獸」拚鬥一搏。

　　※

　　一條綠色科莫多巨蜥潛伏北方，宛若大樹巍然屹立泥堆。看似平凡外貌，卻私產重要樞機，能夠推開陽光與燈光引道，其中必經人工計費關口，通過關口會行進連續彎道的槃旋浸禮，禮畢，則見著滿滿登登汽機車休憩室。
　　巨蜥驀地張開大口，窮凶極惡的撲面襲來喊叫。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科莫多龍揮舞手腳踏地，步步迫近，響聲逐漸鮮明清脆，似乎兩片硬木板碰撞圍著屋裡送出節律性拍子，漸弱或漸強，反覆一連數下死拼敲打，使堅韌非常的鐵門低凹了個大破缺，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這樣掘穿鐵製心臟的龐雜氣力，是不是也能崩潰人類流血身軀？撲剌剌音效是否仍可歸附科莫多龍凶橫暴虐尾鞭觸地之聲？老是叩叩出某些浮躁，創造雙耳厭惡聽覺成就。
　　放下手頭事宜，腳底板兒好似受磁力誘引，步伐已邁入混沌邊界，指尖掃拂門鎖病害，才備悉不知何時開始，那便道頑強地繃緊螺栓，猶恐科莫多龍暴力滋擾，超越了界分，危及大眾平安。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響板的衝撞聲，連綿不斷。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重複又堅毅恰巧不間不架十一拍。
　　終於鬆脫固執螺栓，拉開門，鱉了一肚子悶氣的面龐吞沒視線投射區域，虧得他頗有素養隱忍著，隱忍著不肯發威動怒。極度狐疑常日他那暴性子，彷彿只是一場蜃樓海市、空中樓閣。他的實際人生，有太多氣爆彈坑埋地底，磨礪以須地等待抓住最佳症結轟炸開來，而始終梗塞喉嚨的言語，一忽兒成了倒數計時器，準備算秒跳表末了舊帳。
　　於是，漸行漸遠不再關切垂愛，每一環節也都只剩下冷漠、冷漠、冷漠。
　　無話可談，我們。

Chapter 05　第五幕
　　打開限時專送的感情包裹

　　聲帶被封印了。如具僵化伏尸守候無止盡昏昧，乾坐嫩黃軟椅上頭，耳邊騷動歌壇多首最新力作大碟，有慢板的、有行板的、也有快板的電子旋律，如此循環反覆七、八個小時，像岔錯機件編譯程式，無奈地只逗留原被設定的類碼當中。瀏覽人叢忽起忽落、來來往往情境，彷彿間入魔術師詭譎神通所呈現的形象，給以遐方萍水相逢的過客幾句美麗寒暄或怪誕應酬謊言。未知壁上指針旋轉滑了多少個圓環，輕拍抬高呆板腦殼，務必強制壓迫自己振作精神。
　　該是切斷外界訊息的時刻──因為，你已賁臨檯前，以帝王之姿靜悄悄浮現，魁偉地居高臨下俯視那神遊太虛去了的小女婢。盹睡腦袋遲笨地啟動搜尋引擎，再紛亂不堪資料庫探索少許資料：

　　靳鋒，外號柚子。兒童班教練。

　　恭維地向你展露微笑。然而，眉目絲毫未有彎成一鉤新月的徵象。皮笑肉不笑，連靈魂也開始不齒此種造作行徑。不喜愛凝視你濃眉大眼，於是孤傲扭項向前方望去，擔驚被那雙可勾魂的星眼帶入浩繁天際，傻傻地分不清楚究竟是天上還是人間。忽地，你的手滑落我的肩部恣意妄為，就如同藤蔓攀附芭籬纏繞一圈又一圈，不肯脫節。雖然僅是痛癢無關芝麻小事，卻有可能被當作刺穿戀人的狐狸精。
　　腐氣的思想，像棒槌射中心臟凸起大膿包，申飭自己應把守明分，一時隨便干係也許會是暴風疾雨先兆。尤其多情又想入非非虛構夢境，自然易造成彼此誤解。然則，大而化之（或說你扮豬吃老虎？）的你，打根本地不明瞭我的隱衷，接續撒播熱情種子，把過剩親切施展得淋漓痛快，顧不得悲愴已蔓延我周身，噗碌碌淚光澆灌了心田，猶恐有朝一日滋生了新芽，摘不掉……
　　無語，淺笑。是我回應你的最佳策略，只因紕繆的愛情像毒品，並不是人人樂意嘗試吸食消化，並且走入禁忌的三度空間，自由搖擺、不受束阨地感受各式舉動間包藏含糊密碼，當脆弱接收知覺反應，原來目擊盡是可能的猜度、臆測，徜徉製造片片虛帳不定捕風繫影遊魂，拖著失眠視界漫遊喜怒哀樂，如行屍走肉，與迷網交纏。
　　不想成為俘虜、階下囚，我用萬籟將感情包裹歸還給你。我沒有資格收下這沉重的包袱，或許，它會隨時間消逝而遺失了當初寄件的郵戳，畢竟愛情是有時效性，當過了狹小週期限制，回憶將會自動刪除無用而多餘的垃圾……只因，我是經濟犯之女，滿身暗流是罪刑、奸慝的紅色管線，儘管無可抑制地想斷除獨一關係，忿恚自己倉促生命已被安排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而這一切，無從選擇出身（或生）設定，縱使流再多眼淚也是於事無補、無濟於事，不憐憫自己，哪怕衾枕上顯露凌亂愁緒，到底是志願踏入桎梏，無人強加驅迫。
　　不過，那些難解情感，又怎能輕易擯棄長年累月真摯扶植的生活事件呢？

Chapter 06　第六幕
　　寫「愛」，讓世界更懂你

　　一、第一次
　　殘留半邊的燈管還持續作用。
　　晚上九點鐘，固定打開串連櫃檯機密記事本，上頭符號詳明歷月以來不同主子心緒，像一場弔詭：粗率地走進寬敞叢林，叢林內惛惛潮溼，另有毒蛇吊掛碧樹、蟲蟻屯聚泥塗，遊玩興味一時間被竊匪賜顧，失盜了滿腔熱情。和原本設想勾勒繁花俏簇美景迥乎不同。因此揀選避開這些倒胃口又是家居大害蟲的先史生物。但是文字仍舊清晰可見，賡續連綴著曠日彌久基業上促促過客。
　　還記得這番第一次提筆填寫今日回顧，可說是異常落寞。彷彿世界切入永永無窮漆黑，欠缺白光映射。看那原子筆落下剎時，才初覺不久前的印象是一只頹壞搜羅桶，沒有辦法速即匯聚急需驟雨沾溉的旱井。漫步虛白架設方框，目波巡邏張看盤庫，試圖追回天帝精雕細鏤偉大發明。一一把穩打了個照面，然而，那些記憶，如沙塵微眇飛過界外，無痕、無跡。
　　難以置信，色澤如白雪般皎潔蹦兒亮，仍未受藍藻半抄兒玷汙。如此時刻，脾氣開始了鼓動，攪混顱腔內全部紀律，不受操縱地毅然決然繳還白卷。

　　二、習以為常
　　那是多久前才發生，已記不清楚確切日期。如此不確定，可否通通計算入記憶萎縮、退化當中奇巧又精妙方程式？還是，短暫積存槽早就被併吞了泰半腦量空間，小小褊窄圓顱內已無法留存更多值得撰錄的人生風景？
　　白，如出一轍，令人害頭疼，不知從何下手；手，仍舊高舉，此刻卻千差萬別地揮灑筆墨，盡情吐露內心所有激昂的、悲戚的情緒。以為僅只描述過往時間舊例，逐一把既成事實載記紙上。倘若嚴格講起來，每一次握筆寫字都填塞了滿盈強逼，感覺像極等待行刑的死囚犯，刀落頸間漫長難耐，纏繞著生與死瞬間，既不能脫逃，享受大自然親自打造幾億年的美好，身體也不能馬上消亡，離開困憊、無奈。
　　只渴求一個靠岸，儘早結束這乖謬、妄誕噩夢的鑼鼓喧天。

　　※

　　歲月荏苒，又有多少人將過隙白駒當作一回事？
　　刻在橫線條上凸起紅藍黑字，總私運一縷孤獨，展示在滿是幽靜小型地域，不管時間被吞噬了多久，盤算著酸楚夾帶的數頁生命。我明白終有一日，「自己」的出現會是場誖誤、荒唐，甚連表意的文字也是突兀存在。此時，我走近身後小檯子，從一疊又一疊舊檔冊找尋清晰可辨的第一手資料，心底突然明白，落伍、陳套的制度敢只是操勞費勁員工體力，透支疲竭心思。
　　將所有訊息整頓了一番，逐字寫於必須繳交的作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