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是精密的計算。

台灣漁民遭射殺，固然極為遺憾，然平心而論，這稱不上重大國際事件。生命驟逝令人傷感，但全世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無辜民眾遭殺害，中東以巴衝突，非洲盧安達大屠殺，南北韓爭端，施暴者從不曾受到制裁，受害者卻始終無語問蒼天，何時有所謂的「正義」？ 

在國際角力的概數下，平民永遠都被「四捨五入」。「討回公道」是種相對概念，卻沒有絕對模式。國際關注的是國家權力消長，「公道」只能在「政治正確」下，被當做外交籌碼。

台菲爭議也是如此，這可以從兩個角度思考。第一，台灣漁民遭射殺令人髮指，菲律賓堅持「一中原則」矮化台灣讓人憤慨，但真正讓大家心中不平的，其實是台灣居然被「外勞與菲傭輸出國」侮辱，嚴重傷害台灣民族優越感。因為如此，台灣對菲首項制裁便是終止菲勞入境，這個政治符碼暗示了台灣的優越情節，當然也觸動了菲律賓強烈的自尊神經。第二，正因為菲律賓弱得可以，台灣勝算較大，因此當政府居然態度軟弱，社會輿論便大為不滿。如果殺死台灣漁民的是日本海上自衛隊，或中國人民解放軍，台灣會不會如此強烈要求政府採取強勢作為？而台灣政府會不會照樣以 72 小時為週期，分批啟動「制裁」與「軍演」？台灣激烈的反應，其實來自於我們明白對手的「弱」，而我方堪與匹敵。

1994年台灣旅行團在千島湖遭搶劫屠殺，24名台灣觀光客罹難。1998年高雄市議員林滴娟在中國大連遭綁架殺害，台灣政府都採低調處理，最後無疾而終。當時中國是否正式發表「對等」官方聲明向台灣正式道歉，或配合台灣司法調查？台灣當時是否針對中國實施經濟制裁、發布旅遊警訊、軍事演習？當台灣明白勝算不高，無謂抗爭只會造成更多損失時，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台灣的處境很悶。我們對中國、日本幾乎毫無制裁能力，甚至對它們的經濟高度依存，因此在國內罵歸罵，在國際上卻只能忍氣吞聲。即使發生在今日，台灣能夠即刻中止 ECFA嗎？可以切斷兩岸三通，再來個「三不政策」，不接觸、不妥協、不談判嗎？台灣可以堅持釣魚台主權，正面迎擊中國、日本嗎？

面對持續的外交困境，台灣實在悶太久了，需要壓力宣洩的出口。所以今日台灣激烈要求政府嚴懲菲律賓，看來是為受害者伸張正義，但其實一方面是自尊受挫，另一方面則是利用對菲律賓施壓，稍微揚眉吐氣。而菲律賓態度越趨強硬，也是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是顆軟柿子，被吃定了，因此反而負隅頑抗，維護僅有的尊嚴。

理解了這樣的前提，我們就可以了解幾個問題。第一，為何菲國表現得如此無理、無賴，而國際輿論卻仍傾向菲律賓。第二，廣大興 28 號被菲律賓攻擊令人遺憾，但是幸好是被菲律賓攻擊，如果中共開火，台灣政府無從制裁，那麼受害家屬可能欲哭無淚、求償無門。第三，雖然台灣政府在事件中被批評軟弱，但其實在外交技術上，台灣處理得相當好。政府明確理解台灣處境艱難，在台菲漁業衝突裡，中國官方隔岸觀火，甚至漁翁得利，絕對不會為台灣撐腰。美方兩不相幫，而印尼等國在南中國海也有利益衝突，台灣倘若過度軍事強硬，可能反而刺激東南亞各國，造成國際情勢緊張。

因為菲律賓理虧在先，台灣也就順勢理直氣壯，在南海實施軍事演習，展現戰力。如果不是台菲爭議，中國焉能容許台灣於南中國海軍演，而悶不吭聲？台灣軍演不只對菲律賓施壓，同時也向東南亞各國宣示，台灣的海上、空中作戰實力，外交效益不小。即使菲律賓不回應，長久下來也會內傷。台灣好像輸了面子，但卻贏了裡子。見到菲律賓的前例，未來東南亞各國遭遇台灣漁船，好歹會有些顧忌。

台灣身處尷尬的戰略位置，北有釣魚台問題，與日本方面存在主權爭議。西有中共威脅，雖然暫時因經濟合作令兩岸關係和緩，其實情勢較過去更加詭譎。在南方，台灣有南海問題，與中國、東南亞各國主權問題爭執不休。因此，在處理台菲漁業爭議上，不可能毫無顧忌。但是至少，在台菲衝突中，台灣適度展現了實力。

台灣政府處理國際衝突，必定有其顧忌，民眾應該予以體諒。而在政治角力的矛盾中，家屬也不必一味情緒化，要知道民意隨時會改變，今日民氣可用，明天或許就被遺忘。因此，他們應該善用當今輿論，盡量爭取合理的補償，錯過了這段時機，未來可能又是船過水無痕。再者，一味咒罵，批評馬團隊為「水母」，譏諷其「軟弱」、「無腦」、「手有毒」，並不能解決台灣外交困境，只會造成內鬨，讓外人看笑話，譏諷台灣政府缺乏民意，支持度低迷。倘若我們的政府無腦，人民會比較光彩嗎？與其抱怨台灣政府在處理台菲漁業爭議時疲軟無力，不如認清政治現實，一方面為受害家屬爭取最大權益，另一方面至少暫時槍口一致對外，運用外交槓桿，在對菲律賓問題上爭取最大的外交空間。政府考量較多，舉措可以柔軟，但是民間對菲律賓卻可以態度更加強硬。與其尖酸刻薄咒罵自己人，不如將這樣的火力瞄準菲律賓。中美斷交時，政府可以態度冷靜，維持尊嚴與國格，但人民仍可以蛋洗美國大使座車，激情展現民氣。國家與民眾應該相互配合，軟硬兼施，一致對外，而不是罵自己人時頭頭是道，對付外國威脅時一籌莫展，像個二愣子般只會叫囂。上下齊心，施展彈性，這才是台灣之福，人民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