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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經常在網路上讀到大學教授抱怨高等教育門檻大幅放寬,讓許多程度落後的學生進入大學,因此令整體教育品質下降的言論。他們認為許多學生上課聊天加睡覺,下課尿尿兼吵鬧,根本談不上學習,未來專業競爭力堪慮。我曾經在多所大學任教,其中有極其頂尖的學府,也有一般人眼中的「後段」學校。在我的課堂上,聊天講話的非常稀少,趴下睡覺的更是鳳毛麟角。我的觀察是,倘若撇開政府的制度面不談,教育的癥結點並非全然出在學生身上,而其中有極大一部分,乃源自於大學教授的心態並未隨著時代演變而調整。而另一方面,則與教師的班級經營理念有關。
誠然,與二十年前大學聯考錄取率不到 30% 的年代相比,如今高等教育實在是「門戶洞開」,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就讀。過去的大學生都是身經百戰的「菁英」,學業程度好,又具有高度自我期許,相較之下當然在學習態度上遠優於今日的大學生。然而,這並不代表教育普及是件壞事。「普及化」相較於「菁英化」,當然難免造成校園內部學生的平均程度降低;然而高等教育普及化,卻具有提升社會整體文化水準的功能。
事實上,「教育分流」原本是最節省成本,也最能達成教育效果的制度。有興趣從事學術研究者就讀「研究型大學」、希望投入職場的選擇「教學型大學」、喜歡實務操作的進入「技職教育系統」,各有所歸,各安其所。然而台灣社會普遍存在「高學歷迷思」,父母望子成龍,哪裡管甚麼教育分流,龐大的社會壓力令無數大專院校改制成為大學,敲開了升學窄門,但卻也讓高等教育供過於求,形成了今日的亂象。
高等教育的「普及」與「氾濫」,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倘若教育品質控管良好,那麼「普及」可以帶動社會進步;反之,則教育資源「氾濫」,將造成不必要的浪費。問題在於,目前教育「氾濫」而非「普及」的現象,是學生造成的嗎?顯然不是。學生只是被動地接受「塑造」而已,重點在於「塑造者」提供了甚麼樣的環境。泥胚既然拿捏在陶匠的手中,那麼豈有陶匠責怪濕泥無法成器,卻不檢討自己技術的道理?而身為老師的我們,又憑甚麼把「程度低落」、「無心學習」、「競爭力下降」等問題推給學生,認為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在小學、中學到大學的教育過程中,是甚麼環節讓他們學習倦怠,並且自信心不足?
的確,大學門檻放寬,許多原本程度較落後的學生都進入了大學。他們的整體素質或者沒有過去的大學生高,然而,當校園更廣泛地從各階層吸納學生時,這些學生其實更加真切地反映了台灣整體社會的縮影。當大學教授不再面對資優的「菁英」,而是面對「普羅大眾」時,難道不該走出學術的象牙塔,調整教學高度,修正教學策略,來妥適地「因材施教」嗎?
說真的,沒有教授應該抱怨學生。
這並不代表學生的學習態度沒有問題,學生態度當然應該要修正。但即使如此,教授仍然應該了解,既然現在的學生的程度不比過去,那麼無論在教學內容與態度上,就應該與時並進,確實了解學生的需求,給予適合其程度,並且符合其需求的知識。
很多時候大學生學習意願低落的主要原因,不是他們不肯學,而是不少大學教授無法放下學術身段,授課時徒務內容「深入」,殊不知教學方法需要「淺出」,造成學生的「知識倦怠」。這不禁令我想起《禮記 學記》中所描述的景況:「今之教者,呻其佔畢,多其訊,言及于數,進而不顧其安,使人不由其誠,教人不盡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夫然,故隱其學而疾其師,苦其難而不知其益也,雖終其業,其去之必速,教之不刑,其此之由乎!」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現在的老師,許多只會照本宣科,卻無法靈活地融會貫通,只好故意用很難的問題刁難學生,談些枯燥無味的數據資訊,只為顯示自身博學;教的時候不管學生明不明白,沒有半點誠意,又不衡量學生的程度與學習能力;對學生的教導違反情理,學生求學因而困逆重重。如此,學生逐漸排斥學習而且討厭老師;以為學習很困難辛苦,卻不明白其中的益處。即使學業勉強完成,也必定很快就忘記。教育之所以不能成功,原因就在此」。
班傑民‧富蘭克林曾說:「不要抱怨。因為抱怨無法解決問題,而且會讓別人看輕你」。學生進入學校,本來就是要向老師學習的。學生有問題,老師就應該「傳道、授業、解惑」。天下沒有完美的學生,因此老師與其抱怨學生程度低落,不如投入時間與誠意,協助學生解決學習上的障礙,激發他們的學習興趣。倘若孔子認為「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那麼為人師表的我們,怎麼能夠一天到晚數落學生素質差、態度差,卻不檢討自己的教學品質是否跟得上時代,並且符合社會需求?
例如許多教授文學的老師,堅持文本解讀的正統性與理論的權威性,將課程搞得如同 Terry Eagleton 所說,好像「火箭科學」那麼艱深。結果,這樣有吸引更多學生走入文學的世界嗎?答案明顯是否定的。「文學」成了冷衙門,甚至面臨如 Edward Said 說所,「自我定義的危機」,「英語教學」反倒成為顯學。偏偏不少教授卻仍然死抱著過去「外文系」的尊嚴不放,渾不知此時此刻「文學」已不再是學習英文的唯一途徑,過於艱深刁鑽、脫離現實的理論早已與學生的生活脫節。當然,這並不代表文本閱讀或是理論研究不重要;只是在教學上,懂得取捨,循序漸進,才能諄諄善誘引領學生欣賞文學之美。將課程搞得深不可測,讓學生失去興趣,然後再感嘆文學沒落,學生淺薄、追求功利,不懂得欣賞文化之美,這樣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
我教文學,著重啟發與討論。我不強調時代背景,而以「友情」、「愛情」、「命運」、「生死」等各種主題將文本分類,閱讀詩、小說、戲劇、散文,朗誦其中的精華篇章,欣賞其文字節奏之美,然後鼓勵學生融入個人生活經驗,以英文討論文本意義對於自己人生的啟發,並且共同分享。我將文學課當作「英文閱讀」、「英文會話」甚至是「團體療癒」課來上,透過課前問題帶動、文本的閱讀,以及衍生議題討論,激發學生的想像與批判能力,並且鼓勵大家開口說英文融入討論,同時傾聽別人的意見。文學的基本精神,在於「表達」、「溝通」、「理解」與「交流」,在我的課堂裡,同學們可以暢所欲言,我可以為他們解釋主流解讀方向,卻不會因為他們的文本解讀與我不同而壓抑批判,盡量不去箝制他們的思想。在我的課堂中,從未有人睡覺或閒聊,而在多年教書的過程中,也啟發了不少學生的文學興趣,繼續攻讀文學研究所。
捫心自問,有多少教授鎮日拼研究、忙升等,奔走於行政工作,因而顧此失彼,根本無暇兼顧授課品質,也無法與學生溝通?當然,我們可以說研究環境不良,教師負擔過重,學生程度不佳,問題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但是倘若連老師都只會技術性地推卸責任,卻罔顧教育理想與社會期待,未來又如何能夠教育出勇於承擔、捨我其誰的下一代?
從某個角度來看,不少大學教授應該心存感謝。拿我來說吧,某國立大學博士,看來好像還不賴,但是在台灣凡事講究「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的環境中,「土博士」永遠沒有喝過洋墨水的博士吃香,要進入真正頂尖的大學專任教書,難上加難。是我的專業能力不足嗎?我自認專業能力並不輸人,英文聽說讀寫非常流利,發音字正腔圓,同時也擁有專業證照。但是「形勢比人強」,在高等教育普遍追求「國際化」的氛圍下,台灣本土學歷非常弱勢。我並非抱怨這種「重洋輕台」的學歷觀念不公平,因為這是另外一個層面的議題。在此我要強調的是,如果沒有這些所謂「程度落後」的學生給我教,如果沒有這些所謂「二流」的大學讓我容身,我該要何去何從?發自內心深處,我非常感謝如今的環境,讓我不至於成為「流浪教師」。因為感謝,我覺得我有責任要為這些學生做些事情。因為感謝,所以即使有不少學生程度甚至比國中生、高中生還差,但我依舊願意進行額外輔導,從最基本的ABC教起。
美國名著小說《大亨小傳》開頭,父親便對男主角說:「當你要批判別人時,請謹記並非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都擁有你那麼好的優勢」。我從小就讀的學校,雖然不是頂尖,卻總也算是中上程度。退伍後在大學任教,也都是很不錯的學校。曾經,我接觸到的學生大多是家境優渥,至少也算小康,因此可以專心讀書,故而也考上不錯的學校。然而,在近幾年任教的學校中,我深深感受到 M 型社會的距離。倘若不是親身體驗,實在很難想像。
有次,一位學生曠課過多,我是導師,因而請他過來了解狀況。他的父親游手好閒,從不拿錢回家,母親獨力撫養孩子,這個學生也需要打工分擔家計。他上課經常遲到,遲得太多便成為曠課。我一開始不了解他的狀況,因而勸他:「分擔家計當然重要,但是你繳了學費,卻拿學費換請假單,這樣你父母也會傷心吧?」沒想到他回答我:「老師,我爸媽巴不得我休學去幫忙賺錢。是我堅持要來上大學的」。我聽了當場語塞。
人說天下父母心吧?卻有許多父母困頓於生計,無奈中只好叫子女放棄學業,賺取微薄的薪資,卻因而陷入惡性循環,始終無法脫離貧窮。曾經,一個學生哭著來我研究室,因為父母逼迫她休學,回家幫忙賣菜。過沒幾天,她的父母果然親自到學校,押著女兒辦休學。休學申請書需要經過層層關卡審核簽章,父母兩人「過關斬將」,來到我面前。我遲遲不肯蓋章,好說歹說地跟他們分析讀書的好處。天呀!當時我非常驚訝,竟不是在說服學生用功,卻是在說服她的父母給他讀書!說到後來,學生父親極度不耐,幾乎要翻桌子動手了,我雖然希望「威武不能屈」,卻總不能讓學生與一旁不知所措的母親為難,只好極不情願地簽章。那位學生的背影,我至今無法忘懷。
當然,在學校裡不乏家大業大,只是不愛念書的紈絝子弟。然而在大約六十人的班級中,竟有高達約三分之二來自於經濟弱勢、瀕臨弱勢,或是問題家庭,也有不少面臨學習障礙與情緒管理問題的學生。這些人大多仰賴弱勢補助以及就學貸款,遭遇各種一般人想像不到的問題,卻在逆境中努力往上爬。他們或許因為打工過度而顯得精神不濟,或許因為生活緊迫而對於許多事情顯得漠不關心,但是在如此徬徨、橫逆的處境中,他們卻不斷掙扎,不斷嘗試,這實在值得敬佩與更多的諒解!
有不少老師經常不明究理,將這些學生在課堂中的表現解讀為「漫不經心」、「不尊師重道」、「向下沉淪」,因而冷嘲熱諷,甚至疾言厲色,刺傷學生的心。當然,「好仁不學,其蔽也愚」,不懂得仔細分辨求證實情,難免會受到學生愚弄,淪於姑息包庇。畢竟,並不是每一個學生的生活都像連續那般賺人熱淚。但是,身為老師,至少應該要傾聽了解,多花些時間「聽其言,觀其行」,釐清學生上課態度不佳,聊天、睡覺的原因,而不是光生氣、抱怨,卻抓不到問題的核心。
我無法理解,有不少老師待在大學之中,領取高額薪水,卻不斷抱怨學生程度太差。的確,在亞洲各國中,台灣大學教授的薪水墊底,工作量卻是各國之冠。然而,即便如此,大學教授仍然是相對優渥的工作。倘若大學教授真的如此廉價、過勞,為什麼他們不去從事其他工作?為什麼要來教書?如果學生程度好,老師只是錦上添花罷了,正是因為學生程度差、需要幫忙,才更需要我們的努力與耕耘。
有次聽張曼娟老師談「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她解說得非常有趣。甚麼樣的人能夠當老師呢?首先,他要能夠「溫故」,對於既有的知識能夠掌握,並且可以啟發新的創見。此外,他要「知新」,也就是說,他能夠走出思想的窠臼,不會故步自封,因而可以對新的事物抱持開放而接受的態度,擁有創新的精神。「溫故」很重要,但同時也必須「知新」。台灣的高等教育環境的確在快速改變中,正在此改變的時刻,教育工作者除了以「溫故」的態度延續優良傳統外,更應該要「知新」,走出過去「菁英化」的思維,用嶄新的態度,面對新世代的「平民化」高等教育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