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申請手續辦妥了，請在合約右下角簽個名蓋上手印。」

　　咚。

　　「好，現在我們開始討論細節，女性還男性？」

　　「女。」

　　「關係是什麼呢？」

　　「女友。」

　　等等，先暫停一下對話，通常我習慣以自我介紹開場。我叫阿毅，二十歲，是讀心理醫學的，大二。在系上課業成績總是第一，第二名被我遠遠拋在後頭，下個學期甚至可以直接跳級研究所。沉默寡言是歷年老師給我的評語，同學們對我的戲謔嘲笑不外乎悶葫蘆、悶燒鍋、書獃子之類。我並不介意，因為我知道，我可是聰明到連我自己都越發不可思議。

　　那天，我新開張得夜間心理診所來了一位憂鬱症病歷長達五年的女病患；三個月後，她蹦蹦跳跳地在我面前手足舞蹈，向我點頭道謝如搗蒜，我向來對於別人的太過熱情有些過敏，對她報以一絲微笑之後趕忙送她出診所。

　　隔天，她打電話邀請我吃飯。

　　豪華餐廳，紅酒的顏色映上她已不憂鬱的臉頰。

　　「小毅，雖然我已經道謝過不下一百次。還是很感激你，終止了我手腕上一條又一條反覆交疊不停增加的紅線。」

　　「妳並不想死。」

　　「嗯，我是不想死，不然，一刀就沒有今日的開懷痛飲了。」她嘴角咧開。

　　「妳該找男友，照顧。」我的話能省就不浪費。

　　後來，我和她見面，她臉上帶著幸福滿溢的表情，手中一張甜蜜的情侶照證明她過的很好。

　　「很好。」我的成就感笑了。

　　之後，透過她的介紹，診所客人絡繹不絕，忙到偶爾要翹掉些會降低智商的課。

　　有一次，我徹徹底底的失敗了。

　　病人是一位二十二歲的男子，憂鬱症的悲念之強逃出了我的控制，深層催眠時竟讓他掙脫掉，拿著原子筆差點捅入自己的喉嚨。幸好，被我制服。

　　他回到家就被他的兩個弟弟綁在床上，以防他自殘。

　　生不如死。

　　我的愧疚感蔓延侵食了全身，接著沒入複雜的深沉思考，解答卻倔強地不和我謀面。

　　十天後，我想到了一個可行的策略。

　　雖然有些殘忍，但，為了那些在地獄邊緣徬徨掙扎的眾多可憐人，值得。

　　所以對話繼續。

　　「性格方面，先生要怎麼設定呢？這張微型電腦紙給您，語音輸入。」

　　「憂鬱症，症狀嚴重到想殺了全世界的人和自己。」我冷冷地說。

　　「登！登！」刺耳的錯誤提示聲從紙面跳出咬著我的耳朵。我皺眉。

　　「先生，規定148條，不得設定任何醫學界認證的病症。」她也皺眉，一副「你是神經病嗎」的表情。

　　果然不行。

　　只好自己來，唉，將會是個甚是耗費心力的浩大工程。

　　「請重新輸入。」

　　「嗯。」

　　「其他細節一一輸入就好，一個星期後，她將出現在你面前。請問要何時服役？不得超過三十五歲，服役時間三年。」

　　「三十歲吧。謝謝，讓我ㄧ個人靜靜把她完成吧。」

　　人造署的行政小姐走出了會客房間，我專心製造著我的「人」。

　　人造人技術初研究成功時，被封閉在世界頂尖科學家協會的口中。直到，會長艾柏想讓這個技術帶給世界一些光采，告訴了聯合國政府他的傑出想法。

　　內容是，限每個成年人能申請配有一個人造人，彼此的關係自訂。因為人造人也是人，所以不可用金錢交易，而是光榮地替國家服勞役三年當做申請條件。

　　出生率低微而致使世界人口正在急速銳減的現象，正好用人造人來彌補。

　　至於要不要申請人造人是個人的決定，畢竟，三年的服役期是有些久。

　　人造人的技術複雜的很，我學心理醫學的沒有必要也沒興趣深鑽，還有百分之三十的憂鬱症人口比例待我去削減。

　　總之，人造人不同於複製人，不會複製出和原生人長相模樣相似的人，而是一個新的生命在科學家的手和腦還有人造人儀底下誕生。複製人早被科學家視為拙劣的生物科技。

　　年齡也可以自訂。

　　你知道的，科學家總是努力不懈地挑戰造物主。艾柏提出年齡可自訂的人造人論文時，像是朝天高傲地鼻孔噴氣：「上帝，也許你沒想到，我們可以讓人類自由從任何年齡出生吧！哈。」

　　長相也可用電腦預先模擬，這個基因學上的奇蹟讓人造情人成為炙手可熱的……，小心！絕不能說是「商品」。法律規定，只要把人造人當成奴僕使喚和買賣，亦或是使其做任何不人道的事情，還有用任何不人道的言語污辱，輕則罰款幾十萬，重則無期徒刑。

　　說到人造情人，可真是圓了許多長期單身者的情人夢，但不可諱言的，摧毀了很多對情侶與夫妻，原因可想而知：認為對方不夠完美，想造個完美的專屬人造情人。

　　有趣的是，離婚率和情殺的比率還是一樣居高不下。

　　來思考一個有趣的心理問題，很好玩的。就算你的人造情人是依造你所喜歡的性格、習慣、興趣、長相等完美地來到這個不完美的世界，難道他的個性不會隨著經歷、現實社會而改變？長相甜美、帥氣又如何，個性改了就不喜歡了，不都是那樣。

　　「他變了。」這是來我診所諮詢感情問題的為情所困者最常煩攪我的台詞。

　　愛情這種東西我的心理專業知識充足的很，經驗卻是掛零。

　　別問我為什麼，我忙到連說話都懶，可想而知我不想為情所困，何況一個為情所困的心理醫師如何治好一個為情所困的愛情病患。

　　況且，愛情方程式大部分是無解。

　　我大部分的時間在思考、研究與治療心理生病者。思考時懶得說話，研究與治療病患沒時間交女朋友，就這樣。我自己許諾給自己的使命偉大的不輸給佛洛伊德。

　　對了，更讓我覺得科學家很神的地方是，他們將心理催眠學結合人造學，使得人造人的「出生年齡」前的記憶，都是催眠虛擬出來的，所以人造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人造人，也不知道什麼是人造人。除了申請者違法洩露外，很難知道。有兩個原因，其一有趣至極又是高度智慧的結晶；人造人所有虛擬記憶中的親朋好友和相識的人，除了申請者與申請者的親朋好友外，都是人造人，使得人造人的龐大人際網及虛擬記憶網鏈成了一個被自然人矇在鼓裡的世界。曾經有人冒著無期徒刑的危險，犯法吐露真相給他申請的人造人，卻被當作玩笑而一笑置之。原因二，法律規定人造人申請者不得說出事實，媒體及網路上亦不會出現「人造人」三字，網路上即使有心癢無比的人白目地透漏真相，網頁隨即會被聯合國政府所特聘的駭客界頂尖權威給殲滅，然後人被拘捕，處以無期徒刑。

　　為何如此嚴刑峻法呢？因為聯合國政府希望人造人內化成正常人，他們只不過是用不同方式出生罷了。民族間的不平等，灑了萬年的腥風血雨。

　　悲劇歷史就讓他過去吧！現在來談談我的新「女友」，我不會再提及她是人造人，以免晚上說夢話洩了底。

　　小喬，是她的名字。只因為國中時我玩得電玩三國群英傳中，電腦模擬合成的小喬是個嬌柔氣質與蓬勃英氣具發的美麗女子。

　　理所當然，她的長相跟那個虛擬的小喬一模一樣。

　　我不是要她真的當我的女友，而是為了我偉大使命的一環。

　　即使不是真的女友，也要令我賞心悅目。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喬。一方面欣賞著神奇電腦繪擬出的，她的美；一方面冷靜的思索計畫的各個繁瑣細節。

　　「毅，書局去，好嗎？」嘻嘻，設定得跟我一樣言簡意賅，繁瑣的長篇大話留給思考及筆。

　　「好。」

　　我第一次牽女生的手。那是什麼感覺呢？只能說是一種有了一次，想要一次，又想要再一次的感覺。

　　『對不起，女孩，你得幫我完成計畫，妳會以我為榮的。』心裡的歉意在長篇解釋。

　　「喬，喜歡的書，全買，錢我出。」我承認有點大男人。

　　開車回家的路上，喬迫不及待翻閱著她愛不釋手的書。有悲情小說，有憂鬱詩集，還有黯然銷魂的一本論述＜憂鬱症剖析＞。

　　我設定喬的閱讀速度很快，不出十天他已經閱讀了一百本悲情、憂傷、難受到谷底的書籍。

這只是第一步驟。
　　第二步，我在每晚和她睡在同一個床上時，用高深的心理催眠使她受到種種極強憂鬱的痛苦煎熬。好幾次，我愧疚深積的心也快要招攬了憂鬱症。

　　你問和女生同床是什麼感覺？除了讓她作惡夢，憂鬱她之外，那是一種血液會沸騰卻一百次也不嫌多的感覺。

　　輸入給她嚴重憂鬱思想的浩大工程，我估計以我的催眠功力少說要一年。

　　也代表著我要被愧疚感摧殘一年，她要被該死的憂鬱壓榨一年。

　　起初的幾個月，老實說我很開心，我把她當作紅粉知己，研究與工作之餘閒時間，短語是我們之間妙不可言的默契。

　　「喬，這故事，好看？」我指著她手裡的小說。

　　「不，爛透了，男主角，做作。」風雅的臉龐浮現不該屬於的嫌惡。

　　「我呢？」

　　「很好。」這回是應有的兩抹暈紅。

　　再過三個月。

　　「毅，我這麼沒用，你愛我嗎？」沒自信是憂鬱症的一種症狀。

　　「談不上愛。」我想，頂多能說喜歡，一個平價又常常使用的動詞。例如喜歡花，喜歡海，喜歡山。　

　　「那你不愛我？」疑心病重也是症狀之一。

　　「談不上愛，能說喜歡。」我。

　　「為什麼只有喜歡？」欲求不滿，症狀。

　　哭了，症狀。

　　摔東西，副作用。

　　很好，我的計畫如預期進展。

　　一年的時間過了，在我被似海般深沉的愧疚感折磨殆盡的同時，喬也被憂鬱症的夢魘剝削得不成人形。

　　喬當初的性格設定是多愁善感，而現下已是萬念俱灰。

　　「放開我，我想死！」喬被我綁在床上。真是夠了，為了這樣偉大的計畫，我竟要做出這等齷齪之事。

　　「喬，忍忍，很快會雨過天晴。」我很心疼，心疼著她額上趁我不注意時撞出的傷口，然而我的自責愧欠也烙了個傷口。

　　「你陪我死。」她瞳孔射著哀怨。

　　「不，你我都不會死，會快快樂樂。」

　　「你說謊！虛偽的男人！」

　　「……」

　　喬現在憂鬱症的嚴重程度，和我一年前治療失敗的二十二歲男子差不多。只要憂鬱症患者心理灰冷到猛烈執行自殘行為，而不是只在腕上劃上一條條只傷表皮的紅線，那就沒有理由不算嚴重了。

　　偉大的計畫，不該再隱瞞了。

　　現下世界平均憂鬱症佔總人口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六，比去年高了六個百分點，駭人的飆高。目前地球上的人口數是十億，十年前還是十五億呢！低出生率與高自殺率造成了理所當然的人口銳減現象。人造人的出現才稍微減緩人口數降低幅度。

　　我的使命，是要削減自殺人口比率中佔比最高的憂鬱症人口比率。

　　我不敢保證能完全殲滅憂鬱症這種恐怖的人類文明病。

　　但我總該用我的聰明頭腦為這些已經不認識快樂的人找回快樂。

　　人生在世，過著鬱鬱不樂，憂傷椎心的日子，活像一段漫長的惡劣玩笑。

　　況且，說憂鬱症是傳染病也不為過。

　　我最近真的被喬搞得神經兮兮，焦躁不已，有時候還會躁鬱到吐出莫名奇妙的長篇絮叨。

　　「小喬！我已經幫妳的牙齒裝上全世界最軟的防咬舌自盡矽膠牙套，又用美國最高極棉製造的，束人不痛不癢SM專用綁繩綁住妳，你還成天勁價地囔囔著各種悲戾思想及對我的不堪咒罵，卻又是何苦來哉！」這真是我看過最失常的我。

　　是以我的計劃是研究這種自殘慾望極深的憂鬱症病患的治療方法。

　　沒有病人可能讓我天天研究，只得用人造人來做研究。

　　而且，我得研究一個最嚴重最嚴重的病患，才能研究出最有效的治療法。

　　我很有信心，短短一年，我開的診所已經家喻戶曉，我請了很多醫師，小診所變成大醫院。我也一躍成了台灣憂鬱症研究與治療界的權威之ㄧ。

　　喬，請忍耐，給我兩年時間，我一定會治好你……

　　兩年的時間很快就過了，但兩年的痛苦乘上兩個人可不這麼好過了。雖說不知喬會不會承擔我的痛苦，我可是每天都把她的痛苦全往自己心上招呼。她沒有一天不以淚洗面的，時而啜泣，時而嚎啕，哭的樣子教我撕心裂肺。

　　我已經自己印證了「日久生情」這個心理學成語。喜歡好像漸漸越界到愛。

　　好在，我不眠不休的瀝血研究起了作用。

　　一天，喬的淚腺突然休假去了。

　　我興高采烈的歡呼，高興到嘴巴也不禁想多話：「小喬，你今天沒有流淚耶，情緒憂鬱值也降低不少，太棒了！」我情不自禁吻了小喬的臉頰，接著是她嬌羞的透紅。

　　她現在已經不用被綁住了，也不會強烈地想自殺，只是偶爾口裡說說而已。她原本的個性也回復不少，只是偶爾還是會多愁善感、鑽牛角尖，但大部分都已經不是大礙了。

　　我愛上她了，愛上我給她的溫柔婉約，愛上她自己天份衍生出的好廚藝。

　　「毅，今晚是綴紅牛腩，喀脆炸蝦，好不？」

　　「好，你煮我都愛。」

　　「毅，我愛你。」她笑靨如花，粉紅的雙頰將我的心跳催到最高速。他的小紅唇貼上了我的大嘴，別問我親吻的感覺是什麼，那感覺讓我渾身發燙的不像話，心臟不安分地敲打胸腔。

　　我心裡竊喜，兩年到了，她好了；活潑、溫柔、笑容燦爛。她真的完完全全的不憂鬱了。

　　一本幾十萬字的精心憂鬱症醫學論著、一幕和淚流滿面眉頭深鎖對比的陽光笑靨，捧高了我的成就感也驅逐了我的愧疚感。

　　結局有點出乎意料。

　　法庭上，一個看起來百分之百聰明絕頂又神采奕奕的男子，坐在被告席。很不幸的，那是我。

　　起訴原因是我將人造人拿來做醫學上的實驗，極度貶低、白老鼠化人造人（當然真正的判決是說「人」）。法官毫不留情的丟出一句無期徒刑。

　　我眉頭皺也不皺，只要我的研究論述公諸於世，憂鬱症人口會大幅降低，快樂的靈魂會猛然遠離地獄。

　　如此已不枉此生。

　　我本不打算跟喬說的，當我被起訴時，我只好全盤托出我以她為研究對象催眠她的事實(不包括她是人造人的事實)，並且真誠的表示我的歉疚。

　　喬先是久愣，然後說：「沒關係的，我以你為傲。」

　　無期徒刑的判決讓喬傷心不已，好在降到百分之十五的憂鬱症人口率和世界憂鬱症研究治療協會的極力上訴，說我功不可沒，讓我在牢裡沉思了兩年就回到喬的懷抱了。

　　近幾年，新聞報導的畫面多了一個傲骨又年輕的諾貝爾憂鬱症研究獎得主，也少了許多憂鬱症患者的廉價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