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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09 10:16:10瀏覽223|回應0|推薦0 | |
小小的大事 文/黃麗群 若留心觀察facebook上使用者的活動,會發現世界睡得愈來愈晚。十一點還早,十二點正好,凌晨一點鑼鼓未歇,全城熬夜,想想似乎是不吉之兆,彷彿來日大難,痛惜最後一點安閒,蜂窩中巧取一滴蜜,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但真相恐怕只是大家工時愈拖愈長、就只是這種樸素到掉漆的原因而已。 從前七點趕公車並不算早,現在十點買豆漿也不嫌晚,有天早上九點多出門,日朦朧眼朦朧,計程車停在紅燈口,惺惺忪忪看見旁邊水泥舊公寓二樓窗口招張著一幅黑白條紋旗。又不飄動。第二眼才發現是一對二十出頭模樣的男女蹲在窗框上抽菸,著一式一樣的條紋上衣,看起來是棉質家居服,因為並排的緣故,兩人身上的圖樣居然接駁起來。 我想這九成是一對同居的情侶,剛畢業(或剛出社會?),剛睡醒(或剛要睡?),在市中心租了一間靠大馬路的套房或雅房(或只是其中一人的住處),租金不算便宜,環境與屋況也不太好,但是很方便。因為房間太小或者其他室友討厭菸味,想抽菸最簡單方便就是開窗,如此幾乎半身懸在外頭,又格外宜於透氣。 他們沒有交談,眼光散淡,漠漠吐出白煙。但這其實有點嚇人,因為那就只是 空蕩蕩十三不靠的窗框,沒有鐵窗與花台幫忙遮擋,一個重心不穩絕對落樓。所幸兩個人長寬高剛剛好,都清瘦窄(如果是我旁邊只能填入幼兒),挨挨蹭蹭,你撐我左我撐你右,恰好不費力卡住彼此。當然要是其中一人栽倒,也非常可能直覺回手拉住另一人衣角也一起被扯下去。 二十幾歲的身與心常常真是一座窗就輕輕框住了;二十幾歲的墜落,高度似乎也差不多就是二樓,當然十分疼痛,卻還有一線生機。不過當我想到該拿手機拍下這一幕時,路口即刻變燈。正是趕路時刻,車子急急往前開走。 二十幾歲也是這樣,一個發呆,就過去了。 那一整天我就在外頭瞎打轉,傍晚又去另外地方,又遇紅燈,車子這次停在市立高中門口人行道公車站牌旁,颱風還在海上但已經把夕陽撞紫了,下課時間的學生各個臉色也不太光亮,零零落落站在那裡好像被誰一把甩散在人行道。但那一個男孩與兩個女孩等距圍站的組合很顯眼。 不對,其實客觀來說他們分開來看並不顯眼,因為都還七角八棱的沒長出樣子,像蟬脫殻脫到一半有點尷尬,當然絕不醜,但也不是好看到眼亮,然而他們對話的樣子實在有趣:兩個女孩同樣頭髮長長蓋到下巴,同樣直直盯住男生的眼精,她們很顯然在持續地七嘴八舌地問問題(絕對不是數學或物理考卷的問題),看她們的表情這問題並不嚴重,有點無關,但那無關背後必然扣住了一種緊要(例如:「那你覺得巨蟹座怎麼樣?」)所以兩個人眼睛裡什麼都有,戀戀不捨?一點點。試探?一點點。恍惚?一點點?小心翼翼?一點點。都一點點。 隔著車窗當然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即使搖下來聲音也會被整條街蓋台,但 我不必聽。少女的眼神我懂得可多了。 男孩子白淨,臉型方圓,鼻子很挺,掛眼鏡,是聰明相,說不定很快的一年兩年就變得清俊了。個子不高,不過兩個女孩對他講話時還是要微微仰著脖子。他臉上很淡,也沒有不耐煩,但也不專注,帶一點點,一點點不是笑意就是漫不經心沒焦距的放鬆,我很少看到同年齡的少年少女在一起時男孩子不帶一點緊繃感的。 他眼睛一直望著遠方,本來以為他在注意公車來了沒,直到計程車往前開動,我才忽然意識:他看的根本是反方向……各種意義的反方向。這時我倒沒有想到拍照了,或許因為這不是視覺上的奇觀,拍下來並不具效果,這人與人之間流動的纖細的一瞬,動態或靜態的影像都難以支撐,這是文字的勝場。 那天我工作到很晚,夜間十一點多才在外面與人吃完飯非常疲倦地回到家, 味精太多,口燥舌乾,我決定去巷口便利商店買一罐包裝茶,門口的涼椅上坐了兩個弟仔,身量很單薄,上衣制服白襯衫,底下便服牛仔褲,牛仔褲緊得不得了,講話聲音幾乎是剛變聲不久還會分岔似的:「……是我女朋友自己說要分手的啊,分手是她提的啊︙︙結果分手之後那天又跑來罵我為什麼沒有很難過,為什麼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樣,我想說啊不然咧……」也是一人夾一根菸,看我走進店裡又連忙熄掉跟進來。我很快拿了冰的烏龍茶(但誰知道成份烏不烏龍呢)結帳,只見說話的那個匆忙披上便利商店的制服走進櫃台,另一個想必是朋友來探班,就歪在收銀機旁滑手機,我本來覺得這真是家隨隨便便的店啊,轉念又想,「啊不然咧? 」 何況這個弟仔……他並不是說「我前女友」, 他還是說「我女朋友」的。自己都沒發現。 睡前一次想起了一天裡這三件小事,本來應該過眼就忘,卻不知道心的哪個機構把它們塞在同一個資料夾丟到腦的辦公桌上,我檢查一下,忽然就理解了,沒有撂下的原因是在那三個瞬間我心裡其實都在說同樣一句話:「哈囉,我想你們日後有九成可能忘記這支菸、這一個夏天的放學、以及這段打工空檔逞強的對話。但你們知道自己正在經歷著一件最大的大事嗎?你們一定想不到吧,你們絕對想不到的。」 就像已經被世界折舊成這樣的我們,還是衰衰的小朋友的時候,也不會懂,那真是件大事啊,青春。大到你隨手丟棄了一片小日常都足夠蓋住別人頭上的一整天。但與其說「懂得的時候就老了」,不如說青春之所以能成就壓倒性的量體,正在於那「不懂得」吧。我躺在床上,一邊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一邊感到很難入睡。胃太不舒服。 「唉,除了我說的大事,還有一件小事,」雖然誰也聽不見,我還是又在心裡加了一句:「請盡情地在晚上十點之後揪團吃吃到飽吧……」 接著,爬起來喝一杯沖泡酵素。沒有什麼用。 黃麗群 一九七九年生,政大哲學系畢業,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短篇小說首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首獎從缺)。以筆名九九著有小說集《跌倒的小綠人》、《八花九裂》, 及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散文集《背後歌》。最新作品為散文集《感覺有點奢侈的事》。 (若貼全文有侵權之疑,請告知,將立即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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