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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7 09:26:54瀏覽480|回應0|推薦9 | |
朱嘉雯
在傳統的女性書寫中,身體的藝術表現往往被視為禁忌。《紅樓夢》的作者於是運用了一種非常特殊的筆法,來表達女性身體的意象。那便是女媧補天所以遺留下來的大頑石。它既出自女性之手,便凝聚了女性的精神與力量。而作家最終也是通過以巨石作為載體,來完成他對於生命中曾經經歷過的所有美麗、知性與感性等眾多女子的形塑與探索。
我們凝視並閱讀女媧所煉之石,女性的感情生活、感官世界便紛呈浮現在眼前。曹雪芹不僅運用了獨特的詩性語言來暗示女性生活與藝術的多元化與真實性,同時化約出一系列神秘的空間來展現女性的私密感,以及充滿文學與詩意的氛圍。他選用了與現實界線模糊不清的夢境書寫,進而具體表現他的陰性空間設計。
《紅樓夢》第五回寫道當日警幻在此空間裡,大量地援引文學詩歌來引誘和引導賈寶玉。她說:「今日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幾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可試隨我一遊否?」寶玉聽了,喜躍非常,竟隨仙姑而去。
接著他們來到一座巨大的石碑前,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著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對聯,大書云:「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然後他又隨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幾處寫著的是「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寶玉再三懇求之後,便得以觀看「薄命司」裡的簿冊,這裡的門聯寫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這裡的聯匾詩詞,乃至繪畫、曲謠,在在都是以文學性暗喻筆法隱藏著女性生命最後的命運與價值。寶玉即將步入青春期,這也是對於文學漸漸有所穎悟與感知的時期。因此他看了,便不由得心生感嘆。
在似懂非懂,又恍恍惚惚的閱讀景況中,寶玉終究還是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二門之後,更深一層的屋子裡。「但見珠帘繡幕,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鬱,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又聽警幻笑道:「妳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係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
此間無疑是一個隱密的內室,裡面唯一存在的性別是女性,曹雪芹特別以「清淨」來形容此境。此「清淨」二字可解為:這裡的女性都非常排斥男子的闖入,單單從這一點上,已使我們體會到這個空間古老與私密的氛圍。寶玉在夢境裡,本屬於半昏冥的狀態,一切都不會太真實。如今他更往深處探索,這意味著他帶有近乎懷念的情感,找尋意識深處所認同的空間情境。這情境具有強烈的性別傾向,與當初秦可卿讓給寶玉入睡的閨房,包括那裡的字畫、金盤、聯珠帳,此刻都與夢境消泯了距離,一併流向這個賈寶玉式的鄉愁與愛戀情懷裡。
警幻以榮、寧二公囑託為由,終於得到眾仙女的同意,因而得以攜了寶玉入室。此眾仙女聚居的內室,給寶玉的第一個感官的刺激,便是空靈的嗅覺美感,他聞得「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係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群芳髓』。」
二十世紀美國著名的身心障礙教育家海倫.亞當斯.凱勒告訴我們:「嗅覺是無所不能的魔法師,能送我們越過數千里,穿過所有往日的時光。」而戴安.艾克曼在《感官之旅》中進一步解釋:「世上沒有比氣味更容易記憶的事物。因為它就向威力強大的地雷般,隱藏在歲月和經驗下,在我們記憶中安靜地爆炸。只要觸及氣味的引線,回憶就同時爆發,而複雜的幻影也由深處浮顯。」於是我們可以說,太虛幻境裡的特殊氣息,那來自名山聖境中寶林珠樹所煉製的精油--「群芳髓」,觸動了賈寶玉的嗅覺神經,喚醒他生命底層對「群芳」,亦即眾女兒的艷羨;同時通靈寶玉也在這一刻,重新回溯了經由女媧親手煉製的生身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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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