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狐狸精的故事，在我們的耳畔迴響了千年之久。她們的妖嬈嫵媚、風流多情，在許多篇章故事裡留給世人深刻的印象。自從唐傳奇塑造了堅貞聰慧的女狐以來，《聊齋誌異》的作者蒲松齡可謂挖空心思，希望能夠後來居上，超越唐宋傳奇的纏綿情調，在女狐題材上另批蹊徑。

於是他寫下了一段狐女郎的空中踅音，除了與之相戀的情人書生之外，誰也看不見她的身影。雖看不見，卻聽得分明。有點教人心癢難撓的味道。而且，這隻女狐狸還是隻愛說故事狐狸！她動不動就講個笑話來諷刺人，簡直是個女諧星！

蒲松齡寫下這篇〈狐諧〉，可謂打破了傳統痴痴戀戀的人狐情愛傳統，男女主角的聚合，頗符合現代人速食愛情的調性，兩情相悅的感情生活中，又鋪陳了許多朋友們聚會吃吃喝喝、遊戲調笑的場景。直到兩人分手，都帶有新時代年輕男女的明快作風，教人不得不為之喝采！

最有趣的是，男主人公是因為害怕與「人」相處，於是選擇遠走他鄉，卻不料在異地認識了狐狸小姐，不僅不怕她，而且分外喜愛她。這恐怕是作者對人性最大的諷喻！

萬福是山東人，從小就喜愛讀書。家裡頗有些資產，只可惜他考試運氣不佳，直到二十多歲，還考不上秀才。

按照鄉裡的習俗，里長往往是由富有人家擔任。然而實際的情況是，許多老實厚道的人，做了里長之後，經常為了公眾的事務，最後落得傾家蕩產！因此，這一年，當萬福被推選為里長的時候，他便害怕得逃走了。

他獨自一人，跑到了濟南，暫時住在一間旅館裡。第一天夜晚，就有一位陌生女子來找他。這女孩長得非常豔麗！萬福高興得留她過夜。然而美麗的女子也坦言道：「我是一隻狐狸，但是不會害你。」

萬福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很開心。然而那女子又盯叮囑他：「千萬不要和別的客人同住！」萬福答應了。於是狐狸小姐每天晚上都來與他同榻共枕。此後凡是萬福的日用所需，也都由狐狸女郎供應。

不久之後，萬福在濟南也認識了幾個朋友，他們有時前來拜訪，竟玩鬧得通宵達旦，徹夜不歸！萬福對他們十分反感，又不好意思趕他們走。最後不得已，只好將實情和盤托出。

那些客人聽萬福如此說，更樂得一睹女狐狸的容顏！至此，萬福只好去拜託狐女，狐女遂隔空喊話道：「見我做什麼？我不過就像你們普通人一樣啊！」聽她的聲音，就像在眼前一樣！然而，眾人向四處張望，又都不曾看見任何影子！

客人中有一個名叫孫得言的，特別愛開玩笑，他一再地糾纏、請求與狐女郎相見，還很肉麻地說道：「聽到妳如此甜美的聲音，讓我魂縈夢迴啊！妳怎麼這樣吝惜？使人徒惹相思！」

女狐狸可沒有上他的當，她笑了笑，說：「乖孫子，那麼希望見到我，是想為你高曾祖母畫行樂圖嗎？」說得眾人都狂笑不已！

狐女又接著說道：「我是隻狐狸，就為你們說個狐狸的故事吧，大家可樂意聽嗎？」眾人連聲答應：「願意願意！」狐女便說道：「從前從前，某個村子的旅社裡， 一直住著很多狐狸，還不時地出來危害旅客呢！客人們知道了，紛紛互相告誡不要住這家旅店。因此，不到半年，這家旅社的生意就十分蕭條了。

那店主十分憂心！生平總是很忌諱人家說狐狸。有一天，旅社裡來了個遠方的客人，自稱是外國人，登門要求住房。店主人自然十分高興，立刻請他入住到最好的套房。

但是不久之後，便就有人暗暗告訴這位外國人士：「這家旅社有狐狸。」客人聽說後，感到非常害怕，向店主人要求退房，想到別處去投宿。主人極力辯駁，他說：「那些人是在胡說！」這位客人才又勉強繼續住了下來。

客人剛進了屋，想要睡一下，忽見一群老鼠從床上跑出來。客人大為駭異！急忙奔出店門，大聲叫道：「有狐狸！」主人吃驚地問：「在哪兒？」客人埋怨道：「那 裏頭有狐狸的窩，怎麼還騙我說沒有？」主人又問：「你看到的狐狸是什麼樣子？」客人回答道：「小小的，一個一個到處跑！不是狐狸兒子，就是狐狸孫子！」

說完，屋裡的客人們又是一笑。孫得言說道：「既然不賜相見，我們就留宿在這兒，不走了，讓妳和萬福也不得相會！」狐女冷冷地說道：「寄宿倒無妨，只是如有冒犯，請別懷恨在心哪！」客人還真怕她惡作劇，這才一同散去。

但是每隔數日，必定要再來鬧一次，雖然看不見她，大家還是愛來找狐女調笑。狐女也夠厲害的，每一句話都使賓客笑得樂不可支！再搞笑的人也說不過她。

有一天，萬福請客擺筵席，孫得言與客人們分坐左右入席。眾人特為狐女設了一個座位，狐娘子推說不會喝酒，但是她答應與眾人說話。

酒過數巡，眾人都擲骰子行瓜蔓酒令。其中一位客人好擲中了瓜，應當飲酒，可是他卻調皮地把酒杯推到女狐的座席前，說道：「狐娘子替我喝一杯。」

狐女笑著說：「我已經說過不喝酒了，要不我說一個故事來為各位助興？」孫得言立刻捂起耳朵不願聽。客人都說：「倘若罵人的話，要受罰哦！」狐女笑著說：「我不罵人，罵狐狸可以嗎？」大家都點頭說：「這還可以！」

狐女於是說道：「從前有個大臣，出使荷蘭紅毛國，全身穿著狐狸毛皮做的衣服，戴著狐狸毛皮做的帽子，去晉見國王。國王很奇怪地問道：『這是什麼皮毛，這樣溫暖？』

那大臣告訴他：『這是狐狸毛皮。』國王說道：『這狐狸毛皮，平生未曾聽說過，那『狐』字怎麼寫？』大臣指著空中一邊畫，一邊啟奏道：『右邊是一大瓜，左邊 是一小犬。』」狐娘子說到這裡，客人們又都哄堂大笑起來！因為大瓜是指骰子擲在瓜上，小犬說的就是孫得言，因為他剛好坐在左邊。

客人中有一對姓陳的兄弟，哥哥叫陳所見，弟弟叫陳所聞。他們看孫得言很糗，便冷笑道：「雄狐在那裏？放任雌狐到處放毒？」狐女立刻回答說：「剛才說的故事還沒完呢！就被一群小犬擾亂，我得把它說完。

那國王難見使者騎著一頭騾子，又問：『這是甚麼？』使者告訴國王：「這是馬所生的。」國王吃驚不小！大臣進一步解釋道：『在中國，馬生騾子，騾子生駒。』 國王又問：『牠們是什麼模樣？』使臣回答道：『馬生騾子，是臣所見。騾子生駒，是臣所聞。』」舉座又是一陣大笑！因為暗暗地把陳所見和陳所聞這對兄弟罵了 一頓！於是人人都嘆道：「真是鬥不過她！」因此大夥兒約定，以後有開玩笑的，要罰請客。

大家酒喝得盡興，孫得言戲弄萬福說：「我有一幅對聯，請君對對子。」萬福問：「什麼聯？」孫得言說：「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因當時人互相問候行禮，都稱「萬福」。此語一出，全座人都苦想不出對子來。

狐女卻笑著說：「我對上了！」眾人都極想聽她說。只聽狐女的聲音在空中盤桓道：「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眾人又笑得前俯後仰！孫得言怨恨 道：「剛剛才約定得，不能罵人，怎麼又犯規？」狐女笑著說：「對不住啊！不這樣說，對子對不上。明天由我設宴請罪。這樣總行了吧？」眾人一笑置之。

詼諧的狐狸總是有說不完的笑語。幾個月之後，她與萬福一同回老家去。走到博興地界，她忽然告訴萬福：「我這裏有一位遠房親戚，好多年不曾往來了，現在來到這裡，還得去拜訪一下，況且今天也晚了，我們去借住一宿，明日再啟程吧？」

萬問便循詢問女狐的親戚在那裡，女狐回答說：「不遠。」萬福開始懷疑起女狐來，因為他記得這裏以前並無村落，但也只好暫時依從了她。

他們走了二里左右，果然看見一座莊園，這是萬福以前沒有見到過的。狐女前去叩門，一奴僕出來開門。他倆人走進院門，只見高門疊閣，竟然是個大戶人家！

不一會兒，主人出來迎接，那是一對老公公和老婆婆。他們讓萬坐下，並且擺出非常豐富的酒宴，似乎也把他當成親戚看待。於是他們當晚便在這座山莊裡住了下來。

第二天清早，狐女對萬福說：「我貿然地與你一同回故鄉，怕是會嚇到你們家人。我看還是你先回去對街坊四鄰說一聲，我隨後就到。」萬福依他所言。先回去告知家人。不久之後，狐女來了，她與萬福說說笑笑，別人都聽得到，就是看不見她的身影！

一年之後，萬有事要到濟南，狐女又與他同行。到了濟南，忽然來了好些人與狐女親切地說話。狐女於是告訴萬福：「我倆兒因為有緣，於是我跟了你這麼久。現在我的兄弟們到了，我將跟他們一同回去了。」

萬福留不住她，終究還是與狐女郎道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