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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19 10:42:12瀏覽315|回應0|推薦6 | |
寂靜的夜是游子的思鄉醉,醉夢還鄉、洗去一身的風塵;坐臥看起窗外的寒梅,等待爆竹聲中的煙花映雪。
「有家歸不得,這年過不過,都是無所謂。」言無忌倚在火爐邊,替自己溫著一壺來自家鄉的黃酒。 十年前的今夜,他輸給了同門師弟趙霏雲,被誣陷盜賣了離弦劍,祭告師祖的除了名、逐出了師門,並且明令他此生不得靠近鄢州城方圓百里的土地。 他們對他狠,明知道他的家、他的祖籍、他在乎的人都在鄢州,卻不許回去,甚至死後也無法落葉歸根。
算了,他們至少還記得在年前託人給他送來陳年花雕,這可夠有情義了。打著桂花弄封泥的陳年花雕,尋常人家可是沒法到手的,師門一年也不過二十來瓶,會特別送來給他這個除名弟子,想想也是頗古怪的。
外頭的雪更大了,颯颯的拍打著窗櫺。 十年前的那一天,可不是這種糟糕的天氣,雖然屋簷上和山徑上都是積雪,但言無忌記得那是個暖陽交映著冰峭的早晨。
天才濛濛亮,他便出現在演武場中,將手中的劍舞成朵朵白花,像是要跟昨夜的風雪較勁似的,凡他經過的地方都是皚皚白鋒。手中的劍好比他身體的一部份,吞吐有度、進退自如,揮手撥雲、覆手逗浪。一套二十八式的鴻濤劍法,在他手上綻放著;一招驚濤裂岸,讓樸實無華的鐵劍在地面上翻滾出波滔長浪,藉著劍身的柔韌與那身輕若燕的身法,一抹月白的身影翻上了天際,趁著下墜他劈出了九道劍光,劍尖點地,他再次懸身於半空,又是九劍,不等雙腳著地,便翻掌擊地,藉由地力將身子拋到最高點,只聽唰唰唰、一連十八道破風的勁道銳利地擦過人耳畔。 好一個一波三折。 不待一旁觀看的師兄弟們喝采叫好,言無忌再次揮劍,不同於剛才地輕巧靈動,只是一般練習用的鐵劍泛出森森寒氣,如同深山裡地古鐘凝鍊地招勢,壓制了逐漸增多的觀眾們地喧嘩,正如同招式名稱──蒼海明月,給人一種平靜肅穆的美豔。 在沉默中,他突然出手彈飛了自己手中的長劍,只見鐵劍在空中翻滾了幾圈,便往他頭上扎來,在眾人以為他要被自己的劍貫穿腦門時,他不慌不忙的將被上的劍鞘摘下高舉過頭,落下來的長劍分毫不差的回歸了自己的鞘中。
第一個回神過來的是二師兄關無邪,大力的拍著他的被稱讚著:「恭喜無忌師弟練成了師父的絕學,那招碧海青天,看的我們都是膽戰心驚。」 「師兄只要每天肯多花上幾個時辰來專心練劍,相信不只鴻濤劍法的碧海青天,開陽十七式的白虹貫日一定也不在話下。」言無忌整整有些凌亂的衣冠調笑著。 「大師兄,你看小四兒一早便取笑我。」關無邪指著言無忌向身後的人告狀。 作為這一代首席弟子的上官無痕,配合著無邪裝模作樣地說:「嗯,小四兒怎麼可以這樣取笑你二師兄,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向怕冷,這大寒冬的他寧願窩在被窩裡睡到三更天。」 「好啊!上官無痕,我跟你拚了!」說著拔出鐵劍往無痕的身上招呼過去。 「小四兒,你三師兄怕是趕不回來了,今天早課就麻煩你了。」應該是要為首作榜樣的無痕,東躲西閃的丟下這一句話,就和無邪一同消失個不見蹤影。 言無忌無奈的嘆了口氣,除了三師兄──季無疾沒人能彈壓的動一同鬧起來的兩位師兄們。
還差一刻鐘便是卯時,言無忌已經換了身短襟再次出現在演武場上。 他坐在滴漏旁,細心的擦拭著手中的鐵劍,只要不下山,這柄無名鐵劍便是他最親密的夥伴。 「無忌師兄,今兒聽說早課是你主持的,可不可以……」 無忌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出聲的人一眼,便把出聲的少年嚇得把話都吞了回去。 他滿意地低頭繼續擦拭著手中的劍。 「四哥,你也知道今天是除夕,我想趁著散集前,去買些果乾肉脯,給大夥打打牙祭。」少年是個沉不住性子的人,安靜不到兩個吐息,又再接再厲的開口。 「你這個吃貨,是自己貪吃吧?還說的那麼好聽,你那幾兩銀子哪夠大夥用?」無忌放下鐵劍戳戳少年的額心,然後湊到少年耳畔,「浣劍軒內角倒數第四塊磚頭那裡有五十兩銀子。」 少年聽了有些不知所措,瞪大眼看著拿起鐵劍開始上油的言無忌。 「無塵啊、無塵,受寒了就該多休息,別仗著自己年紀輕,就硬扛,劍法還練不到家,人就倒下了,快回去歇息,晚上你大師兄何二師兄帶好吃的回來,我可不會幫你留。」言無忌一副好師兄關心體弱受寒師弟的樣子說到。 「四哥……」童無塵眼眶開始泛紅,哽噎的叫。 「無塵,你若這次在給我躺在我的炕上躺個十來天,下次你再犯風寒,我一定把你押到寒澗下去練上五個時辰的浣溪漱泉劍,還不快滾?」無忌扯扯嘴角,出言恐嚇道。 他就這樣看著少年就著眾人的面往他住的浣劍軒走去,他知道少年是藉著養病這個藉口,下山去看重病中的母親。一個拜師不到五年的弟子一年能攅個五六兩銀子就該慶幸了,但五六兩銀子卻不夠請動有實才的郎中,也不夠抓上幾劑藥方子。五十兩應該夠無塵的母親捱這個冬天,之後的事等無塵回來再找無疾一起商量。 若是無疾願意帶他一起去鏢局接鏢的話,一趟六七十兩銀子,也夠無塵他們在多耗上個半年。 只是他萬萬想不到,他等不到無塵的歸來,也來不及見到他最景仰的三師兄一面。在除舊佈新的煙火下,他被折了一隻胳膊,趁著天色未明被逐出了鄢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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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逐漸減弱的爐火,他又泯了口酒,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化開,十年前的言無忌可喝不著這麼香醇的陳年女兒紅(花雕)啊! 「無瑕師兄、無疾師兄、無塵師弟,還有無邪那個混蛋!你們現在可好?」他望著紅泥火爐問到。 「我不是李白,今夜也沒有明月,那麼最後這點殘酒便給你吧!」說完,就將酒瓶子裡最後那點酒灑在了火爐上。 「我是個傻瓜,滄琅派裡的頭號傻瓜。」他對著飄著渺渺輕煙的火爐傻笑著,「努力練劍、努力攅錢、友愛師兄弟、孝敬師門,結果我折了隻胳膊,換來十年裡一年一瓶的陳酒,到底是值還是不值?」
說是好笑,身無分文的他,只能用尚好的那隻手抱著唯一帶下山來的鐵劍,即使在他人眼中那是柄不值幾個錢的廢鐵。所幸遇到了一位四處遊歷的行腳郎中,替他接好了胳膊,又給了他一些傷藥才讓他沒落下什麼病根。胳臂養好後,他跟著那名郎中一同浪跡江湖,行醫救人,走遍了名山大川就是沒有再路過鄢州城。 無名醫和藏鋒劍兩個名號在江湖上逐漸被廣為人知,綠林豪俠還有名門世族在他們報出名號時都會禮讓他們三分。兩人不屬於任何勢力或幫派,他們救能就的人,幫能幫的人,不為了名利權勢。在勢力衝突的紛爭上,兩人搭建的醫棚十里內不管是哪方人馬都不得動手,因為不論是無名醫或者藏峰劍都有瞬息制人的本事,想動手即使不顧自己的傷勢損失,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在兩人手下翻出水波的能力。 「水鏡,你是傻子、我也是傻子,用盡了全力、最後連性命也搭進去了。」他用著迷濛的雙眼瞪著空空如也的酒壺,手指在空中亂畫,似乎想將那個執著於救人的江湖郎中,「霏霏是個好女人,你本來可以和他一起攜手一生的。」 「是那些人太可惡了,居然……」 清脆的碎裂聲迴盪在沒什麼人落腳的客棧內,淺淺的鼾息聲,何時不時的夢囈。 言無忌醉倒在老酒與鄉愁的思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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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忌,為師命你保管的離弦劍呢?」滄琅派的掌門人──嚴磬,同時也是他的師父,正坐在廳堂上,一臉漆黑的問道。 言無忌只是跪在台階上一句話也不說。 「言無忌,掌門師兄再問你話。」 面對眾多長輩和同門師兄弟的話語,他都不應聲,即使他知道寶劍可能的去向,知道是誰在他衣袋裡藏了暗器機關,但說了又有何用?不過是多了一個需要被懲罰的人罷了。
在眾人的商議中他被除名、逐出師門,原本幾個師叔還打算破了他的氣海和廢了他的琵琶骨,好在他上面的兩個師兄力保下,改成了廢去一隻胳膊。
「我要我的劍,那把鐵劍。」這是他在離開大廳時,唯一的一句話。 因為他的態度一直不配合,嚴磬當下否決了。 最後是他要踏出鄢州城城界時,上官無痕快馬趕來塞給他的。
他看著兩個送他離開鄢州城、他視若手足的師兄,只是很平靜的說:「你們不信我、我走。」 「還有,給無塵油水多的差事,不行,就請無疾師兄幫忙。」這句話是他踏出地界十多步時才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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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 一個興長的身影撬開了阻隔風雪的窗櫺,落在不算乾淨的地板上。 塵灰和雪交織成一抹晦暗的畫,隱諱地指出了這個武林、這個世道般,混濁昏暗。 只有他知道這人是被冤枉的,是這人替急需用錢盜賣師門珍寶的他頂缸,還有他也查出了當年這人比劍輸了的原因。一個任何人知道都會覺得可笑的原因,那個趙霏雲喜歡上同門中一個師姐,想展示自己新練的一手暗器,卻因為幾個師伯、師叔突然拜訪他們住的浣劍軒,情急下把暗器機關塞進了言無忌的衣袋裡。畢竟老一輩的人都忌諱這種不正大光明的手段,即使這些手段有助於他們在紛爭中存活。 這人也傻,什麼不辯解,當時在場的師兄弟們說他只是執拗的盯著幫他釘上罪名的長輩,死死地,沒有任何一句辯解。甚至連被打斷胳膊時,他都沒有出聲,只有被宣判除名逐出地界時,要求了那把跟隨他多年的鐵劍,以及在踏出地界時的一句,「你們不信我、我走。」。 你們不信我、我走。不是指控、不是怨怒,很單純的陳訴,陳訴一個不可挽回的事實。 鄢州是他的家,滄琅派是他的家,『家』不要他了,所以他有家歸不得;言家地祖墳、宗祠也都在鄢州,但他們不許他回去。 即使後來他們知道自己的錯誤,卻拒絕接受;即使他們知道他救人無數,依然不許他踏入鄢州一步;而這樣一個高傲的人被如此對待,也是萬不可能低下那倔強地頭,因為他本來就沒錯。
「四哥,你乾脆就這樣睡著,至少沒有事能在傷到你。」童無塵看著那被往事壓垮的眉,那本是一雙銳利、充滿英氣的劍眉。 一向謙和待人養出的溫潤五官,柔和去了先天鋒芒畢露的傲氣,或許又他跟著無名醫──徐水鏡,四處行醫把原本那身習武人的煞氣給抹去了。 不說有誰知道這人的母親是個來自異邦的公主?不說有人會聯想到這人是當年唯一領悟到鴻濤劍法精隨的天才?不說有人會知道這人遵守了不公平的懲罰,十年來沒踏入鄢州地界一次?不說滄琅派的眾人有誰會曉得,這人用著自己的方式一直給予前師門極大的幫助?
因為這人選擇了不說,所以沒有人會知道。 但他,童無塵知道了,因為他欠這個人太多了,雖然他的母親依舊沒撐過下一個年頭,但他不至於因為當年的無知走上不歸路。他知道,他必須償還欠在這人身上的債,所以他不能走偏。即使很多師兄弟們被外面的世界迷的眼花撩亂,成了貪官酷吏手下的打手、皇室爭權奪利的爪牙、綠林幫派的頭頭,陷入這混沌的塵世之中,他依舊秉持了最初始學藝的信念。 保護身邊能保護的人。 但只有這人是他保護不了的,只能從江湖上流傳的隻字片語來推測他的狀況,到了年關重金遣人送上一壺家鄉之名的好酒,在多的他就做不到了。 「記得剛入門的時候,四哥你被師姊們抓去打扮,還是被扮成女孩。」喝著自己帶來的花雕,他想起了初識時的舊事。 「那時候石榴花盛開,你穿著大紅羅裙梳著兩個小髻站在花叢中,手中被塞著一把月牙色的團扇,一副無所謂的問了我的名字,然後木著臉對我說:『好在我不是女孩子家。』,然後咬著唇死死的不說出自己的名字。」酒的勁道在他臉上染上一層紅暈,「後來才從三師兄口中得知你叫言無忌,二師兄更是好事的把我的姓氏冠到了你的名字上,……」 「無忌師兄,這些年你為了滄琅、為了鄢州、為了整個唐國付出太多了,即使你有一半異族的血緣,卻遠遠超過其他人太多,沒有人能因為那一半的血緣去否定你的所作所為,但你已經無法再去挽回什麼了。」 無塵對著熟睡的人自言自語的說著。 「余族,也就是你的母族已經打破了潼關的防線,正向鎬京前進,不久便會是鄢州了,你致力於減少內鬥的耗損,但這樣唐國不如送給異族人,至少人們會想起要團結禦敵,而不是內耗。」
「一個人撐著太辛苦了,四哥。」他抱起沉睡不醒的人,往屋外走去。 這次送來的酒他下了藥,這樣他才能安然的帶走他一直以來無法保護的人。 一輛藏在陰影下的馬車,他把人放了上去,然後換了一個黑色口袋出來,將黑口袋裡的東西放回了原本言無忌下榻的客房內。
「有著異族血緣、被除名的言無忌死在今夜,我帶你回鄢州、回滄琅。」他駕著馬車在露出黎明微光的官道上走著,「上官、混帳還有三哥,都在等你回去。」 「我們不說,但是我們堅信你是不會讓我們失望的人。」
有誰想得到,當年被前掌門人逐出師門得逆徒,正被現任掌門押解回被勒令一步都不可踏上的鄢州,還在城中悠悠的晃了大半圈,才轉向位於鄢山上的滄琅派,被送入淨空多年的浣劍軒『收押』。 離弦寶劍早已回歸多年,那麼屬於他們的滄琅的劍術天才也該離開那擾人的俗世,回歸他真正的歸屬。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但滄浪之水,洗不去人性的貪癡慾念,卻能陶冶人千瘡百孔的心。 滄浪之水(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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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