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以「非神聖化」的態度對待人間的一切,卻又把「美的追尋」當成他最大的志業。楚戈想在世間的任何事物間抓住美的所在……
楚戈畫作〈五色鳥〉。 (圖/本報資料照片) |
楚戈過世已經九個月了,想著他便隨之想起跟他在一起的一些事情。
楚戈的很多事,都是隨興而做的,他有一首叫作〈行程〉的詩,就是這樣寫了出來:
人用雙腳行走,獸用四足行走,鳥用翅膀行走,蛇用身體行走,
花用開謝行走,石頭用堅損行走,東西用心行走,生用死行走,
熱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無行走,動用靜行走,陰用陽行走,
海用雲霧行走,星球用引力行走,火用燃燒行走,水用流動行走,
詩用文字行走,歷史用過去行走,行走用行走行走。
誰讀這樣的句子,都會把它當成一篇廢話。
詩人、畫家楚戈先生於今年3月1日辭世。 (圖/本報資料照片) |
這樣,人們就不能不把它稱之為藝術。
楚戈平日所努力的正是這類的事,因為他平日最喜歡莊子所說的「化腐朽為神奇」。所以他的詩、散文、繪畫,乃至於雕塑,便從平凡中開發了新意。這樣的做法,有人戲稱為「瞎攪和」,但正是這樣,他的眾多作品才能在揮灑中創作了出來。
這就是楚戈性格中的一大特質,朋友們戲謔之為「死皮賴臉」。其原因便由於他碰到任何東西、任何玩意,總是纏著不放。見到女人如此,見到雜七雜八的東西,即使像繩子、破布、樹皮、舊磚、爛瓦,也都用盡心力,想在其中找尋出它們的奧祕。於是面對每一樣東西他都像小孩子辦家家酒那樣玩得津津有味,並且由此深入每一事物內裡抓到它們各自的美感;在「相看兩不厭」中,經由他的創作,煥發出晶瑩的生命,同時也為楚戈本人帶來很大的喜悅。
楚戈似愚而聰。愚聰之間,給予人的卻是一片拙樸,故認識他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稱之為袁寶(楚戈本名袁德星,湖南人)而不名。這種拙樸顯現在他的日常舉動中,有時常不免被人視之為笨。他在軍旅中的所作所為,更是給人如此的印像。所以,不管在軍中還是退伍以後,他對世間事物的態度總是不按牌理出牌,卻也讓他在一些微不足道的雞零狗碎中抓住一般人見不到的生趣。孔老夫子說「繪事後素」,楚戈則在生活中一直不失其赤子之心,即使碰到不如意的事,也經常以憨和笑面對之,故被人認定為一輩子做不出什麼大事。但那卻是天生的藝術家的料子。就因為如此,俞大綱教授才說他往往能夠「在平凡中見出天機」。袁寶的作品,不管寫詩、畫畫和雕塑,一向沒有固定的筆法,幾乎都是無師自通,出之天然。他詩中的不經修飾的語言和他繪畫中的構圖、線條以及隨意的塗抹,仔細看去,差不多都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見到的;有的曾經在老舊破碗的陶紋中見到,有的則是老樹幹的舊痕,也有的很像泥水匠的敗筆、抹布上的斑點,都被他一一吸收過來,成為表達心意的隨筆。就正規的審美觀點看來,這些哪能被稱之為藝術呢?但經他一攪和,卻處處都有了趣味,每一破敗的廢物都由此而有了它們獨自的生命,徹徹底底地粉碎了世俗的價值觀念。
楚戈的藝術世界就是如此開拓出來的。
●
我和楚戈是在上世紀五○年代後期認識的。那時他還在軍中當兵,不時在紀弦的《現代詩》發表作品。和他經常混在一起的還有商禽、沙牧、張拓蕪、辛鬱等人,他們原都是經由胡亂寫詩來打發無聊的一群,彼此熟了就成了臭味相投的難兄難弟。這些人的當兵,並沒有背負什麼使命,大多是為了逃離戰亂、飢餓而投入軍營。他們在當兵之前,曾經多多少少念過一些書,當起兵來完全沒有兵的架式,與軍人的生活經常格格不入,被認為是一夥異類人物,成了禁閉室的常客。說起禁閉室,那本是軍中處罰人犯的所在,被人視為「短時期的監牢」,但對於這些所謂的「軍中知識分子」來說,即使有時躲避不了,卻也往往會把那裡當作躲避操練和勞役、藉以作夢的地方。對於楚戈和商禽而言,那甚至是他們唯一可得的樂園。在那裡,他們任意或蹲或臥,也可以閉上雙眼去雲遊世界。這樣的夢想於是就成為商禽詩中所描寫的「用髮行走」。他的一首〈天河的斜度〉,就纏綿不斷地經由禁閉室(特別在夜晚的時候)的一線天空,去把那裡幻想成天河和三月裡放牧的草原,以及心中所假想的戀人:
……
自從天河將它的斜度
移置於我平平的額角
在霄裡北北之西
有日也有夜
夜去了不來
日來了不去
三月在兩肩晃動
裙裾被凝睇所焚,胴體
溶失於一巷陽光
餘下天河的斜度
在空空的杯盞裡
與商禽不同的,楚戈則在那片小天地中另得其樂。不管別人如何看待,這類人物放在哪裡都無法擺脫他們的浪子性格。多少年後朋友們嘲弄楚戈面對關禁閉生活故作的瀟灑,而把他挖苦為犬儒主義的信徒,他笑笑說:「你們這些人哪裡懂得犬儒主義面對強勢壓力時所呈現的積極意義?」他雖然一切都不在乎,在這些人中,卻一直是最用功的一個。有一段日子,他所屬的部隊借駐在湖口的一所學校裡,他便用他自誇的纏(禪)功,跟管理人搭上了交情,不到半年就把學校圖書館的文學藝術書刊借出來讀了大半。其中一本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詩集《先知》,是冰心翻譯的,破舊不堪,卻成了照亮他心靈的明燈。他抄了又抄,背了又背,幾乎變成了他自己的作品,讓他在思想上拉開了廣大的視野。
軍隊的規矩是嚴格的,它的另一面就孕育出他玩世不恭的人生態度。有一次,他不曉得從哪裡讀到法國超現實主義者布魯東讚揚達達主義的話,帶給他前未曾有的啟發:
它宣布了藝術與邏輯的決裂,闡明了「完成一個巨大的否定工作」的必要性,對個人的自發性作了最大的肯定。
這對他產生了鼓舞,幾經思考,他便決定學習以「否定的態度」面對那些被迫認定的「神聖」的事物和教訓。而這便讓他的心靈獲得了很大的解放。因此,在他出版第一本詩集《青菓》時,就在〈後記〉中坦然地說:「很長一段時期,我對一切懷抱著懷疑的態度,我為朋友所詬病的便是不願肯定什麼。坦白的說,我一直是很虛無的。」
但是,他雖然以「非神聖化」的態度對待人間的一切,卻又把「美的追尋」當成他最大的志業。所以在這點上,他與商禽便有著不同的作風。商禽認定的人生主題是「逃亡」和「流浪」(如他在〈逃亡的天空〉、〈事件〉等作品中所透露的);楚戈則想在世間的任何事物間抓住美的所在。有一次他對我說:「只有抓住了事物中所蘊涵的美,就能獲得一種生命的境界。一位女子隨意飄下來的幾根鬢髮,似雲似霧,讓人一見就會產生心靈的悸動。這悸動就可以讓人促發出一種新的人生意義出來。里爾克的第一首〈杜依諾哀歌〉有一句詩說:『美不是什麼,只是一種生命的戰慄!』其實寫作和繪畫根本不是什麼寫實不寫實。只要能使心靈顫動,一根線條,一片塗抹,就是生命的呈現。」就這點來說,他的表現似乎又不是虛無主義。記得有一次他對我抗議說:「你有時批評虛無主義也太過分。──在我們所遭遇的現實中,虛無主義有時也真有啟蒙的作用。不突破四處的綑綁,人是不會被激動起來的。」大概就由於他能這樣一切放得開,所以他才能無師自通、膽大包天地在繪畫上走著創新的道路,並常在報刊雜誌上寫一些藝術評論的文章。結婚後他的太太教他投考板橋的國立藝專,結果錄取為夜間部的學生。當時俞大綱先生在文化大學擔任藝術研究所的所長,看了他一些文章後,就要他前往任教,他告訴俞先生自己還是個學生,不過年齡大些罷了。俞先生看了看他說:「這也好辦!你就夜晚當學生,白天當老師好了!」在那段日子,他開始過著有勁的生活,看上去混身充滿了生氣。
●
他生於1932年,三十五歲那年進入台北故宮博物院工作,朋友們都慶幸他的生活有了著落,但也擔心他會在呆板的考古工作中無法過得自在。哪裡知道野馬是拴不住的,沒多久,他不僅全神貫注地投入了工作,還幹得別有心得。他對朋友們說:面對那些器物,越是靜下心來就越覺得那些線條和花紋都滿帶生意地躍動了起來,而且讓人在這些躍動中滋生出新的感受和創見。這一啟發,就讓他的創作找到了生命的源頭活水。當別人沉迷於舊器物經常感到煩悶之時,他卻以詩的敏感在那些器物中尋找出新的曙光。當他一遍又一遍地臨摹著那些器物的線條和結構之時,便深深地感受到那是活潑潑的生命在那裡展現。它們的粗細、婉轉、交疊、重複,每一種顯現,無不攪動人的心靈。就這樣,他雖然面對的是久遠年代的舊物,領受的卻是新鮮的心靈的愉悅。有一次,他拿出一幅二里頭出土的商代銅器上的鳥龍合體圖騰紋給我看,興奮地說:「這紋路一環扣著一環,綿綿不斷,讓人感到生命的層層相繼,永不止息。」就由於這樣的領會,他不僅把這樣的情調融入自己的創作之中,更進一步把古器物的研究從呆板的考古中解放出來。前面我曾經戲謔他的個性是死皮賴臉,其實那也是他做事時流露出的「死心眼」。他進故宮在器物中得到啟發以後,幾乎花了三十年的時間,經由對器物的直覺感受,去探索中國文化原創的精神,也跑遍了大陸、日本及東亞的博物館,把所能見到的器物上的線條、紋路一一臨摹下來。一方面要藉此豐富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要經由美學開拓學術研究的道路。他說:希臘的神話、詩歌、舞蹈開啟了歐洲人的心靈,中國文化也必然會為人類帶來新的希望,所以我們也應該經由神話、藝術、宗教的原創精神來擴大我們的智慧。2009年他獨資出版的大書《龍史》,就是心血的成果。
●
楚戈常誇說他不怕死,但他卻不時地經由「死」這個問題徬徨著人生的意義,他表面上不知人間愁苦,卻在詩中,不斷地感受著對幻滅和死亡的無奈。這些都早見於詩集《青菓》中。由於他說自己常會「對於死亡的衝動勝過生的夢」,由此而使他不時地進出於宗教領域。剛從軍中退伍出來的時候,面對人世的茫茫,他曾有一段日子當過台北松山寺道安法師的徒弟,在道安的掛名下,編過《獅子吼》那樣的佛教刊物,非常人間,非常新穎,不但沒有宗教嚴肅的意味,反而使人在對生命的思維中年輕起來。那一陣子,他的確真心向佛,經常自稱是「方外人」,還請道安為他起了一個法號,卻一點沒有佛門子弟的樣子,所以朋友們便取笑他修的是「野狐禪」。其實,他在這一方面是很篤實的,真的想經由佛的揭示,獲得生命的灑脫,然而,面對寺院的清規,他也不時顯露著獨有的風趣。松山寺的素菜是遠近馳名的,但不對外開放,這就引發學界一些前輩的興趣,大家知道楚戈與道安的關係,就請他代向道安表達。道安同意了,一聽前來的人有臺靜農、孔德成、夏德儀、莊嚴、王夢鷗、昌彼得等人,便要親自作陪。日程排定好了,大家就私下議論,這樣的場面如果不喝酒,豈不是太煞風景,要我跟楚戈疏通。好在道安非常通達,師徒二人商量的結果是:先把酒灌到汽水瓶裡,而且一再吩咐,師父只喝汽水,不要倒錯。那天賓主暢歡,每個人都意猶未盡。事後我們就開楚戈的玩笑說:「有什麼樣的徒弟,就有什麼樣的師父!」楚戈卻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哪裡懂得什麼是佛?佛的真意就是拋除貪、癡和悲苦,追求『自在』和『隨意』。」而且他還坦白承認佛給他最大的啟示就是「不滯於物,也不滯於人」,他的生涯就是如此這般走出來的。
(上)
無論寫詩、畫畫,楚戈都是無師自通。圖為楚戈水墨作品〈動靜之間〉。 (圖/本報資料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