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說，這是平凡人物的小故事。畢竟，誰才有資格說他不是「平凡人物」呢？

孝順的兒子分好幾種，有人假日帶著「等路」回家、節日買禮物吃大餐。有人父母活著時忙得沒時間探視，父母死亡後大擺排場辦喪事。可是總也要有人負責三餐吃食、日常照顧、生病看醫生等。最難得的是，還要照顧到「心裡」。

那雜貨店，該倒卻沒倒
 
【聯合報╱李行華】

我家樓下有一家雜貨店，雜貨店的老闆是個老頭子，每天，既老又頭禿還兼矮胖的雜貨店老闆，都會坐在堆滿雜貨的小櫃台旁迎接光臨的客人。

老雜貨店早落伍 便利商店要它倒

我不太喜歡走進這家雜貨店，除非天雨、太陽大，或不想繞到遠處，才會萬般無奈地走進去，拎回一包麵條，或是一瓶醬油。

比之方圓五百公尺內的另兩家便利商店，那雜貨店光線很不明亮，置物架也略顯陳舊，甚至堪稱年邁的雜貨店老闆，動作不但遲緩，耳朵也不靈，還經常找錯錢。

這些，其實倒還好，麻煩的是，每天都坐在小小雜貨店內小小櫃台旁的雜貨店老闆，難得看他展露歡顏。

是因競爭太多、客人太少的緣故吧？在這個極速變遷的城市裡，交通愈來愈便捷，生活機能愈來愈方便，三、五步就可吃喝，要買什麼都容易，照理而言，這個很不具競爭條件的雜貨店，倒閉之日應該不會拖太久才對吧？

早在幾年前，倡導「物競天擇」的達爾文就讓我這樣預測，只是，雜貨店一直存在著，到如今也都還存在著。

那天，我同樣也是為了要節省時間，不想繞到遠處，就走進雜貨店斜對面的一家美容院，迎面而來親切笑臉，對我施展了舒服的按摩。我躺著躺著，就聽見美容院的頭家，對一個歐巴桑殷勤的說：「無要緊啦，嘛無差那點時間，我送妳凍去啦。」

哇，有沒有聽懂啊？普普通通的一家小小美容院，居然會有這種讓客人舒服完，再送回府的好服務。我看蓄著小平頭的美容院頭家發動了機車，謹慎地攙扶歐巴桑坐妥當，其溫柔細心程度，真會讓人錯以為歐巴桑是他媽。

「老闆娘，你們怎麼那麼好，還會送客人回家？」不管頭上盡是濕淋淋泡沫，我忍不住仰起身來，望了一眼慢速而去的機車。

到美容院洗頭去 才知老闆是他兒

「啊！沒有啦，今天她腳有點受傷，不好走路啦……而且都是老顧客了，對我們很照顧，還經常到我先生他爸爸開的雜貨店去買東西啦……」搓揉著我的頭的美容院老闆娘的手，同時朝著雜貨店方向指了指。

原來，蓄著日本三本五十六那一款小平頭，乍看像「兄弟」的美容院頭家，還是那家雜貨店老闆的兒子啊。

我腦海浮起守在櫃台小方格中老老又落寞的老闆身影，不禁疑惑，父子住得這麼近，怎麼不乾脆讓成天顧著雜貨店的老闆，就近幫忙照顧小孫子就好了咧？

「沒有辦法咧，我們阿爸，很久以前就跟我婆婆一起顧店，顧習慣了啦。婆婆往生後，他還是堅持要顧店啦……」

原來如此啊。我好像有點懂了。但是，就在老闆娘舉著吹風機吹整我頭髮的時候，我聽見美容院臉圓圓又甜甜的小女兒，手拿一百元，朝剛停妥機車要走進門來的美容院頭家大聲喊話，我又不懂了。

兒子出錢找客人 我才知為何不倒

「爸爸，這一百塊還你！我同學王小珠跟我說，她媽媽明天會去阿公的店買罐頭，他們家拜拜要用的，不用幫我們買啦。」

小女孩高舉一百元，揚起尖銳高亢的童音。

「噓，小聲一點啦，萬一被妳阿公發現爸爸要妳同學扮客人，阿公會傷心啦。」

一家三口，微微抿嘴，瞬間相看，心意就有所領會似的。之後，我瞥見像「兄弟」的美容院頭家、雜貨店老闆的兒子，黝黑的臉龐露著憨厚靦腆笑容，那一笑，是個好丈夫的笑、是個好爸爸的笑、是個好兒子的笑。

原來是這樣的啊，應該就是這樣的吧，雜貨店至今還沒倒閉的原因，就這麼意外地被我撞見、跑進耳裡了。

幾天前，我到樓下，拿著採買清單，直往雜貨店而去。「阿伯，你這兒有沒有牙籤啊？牙籤在哪裡？免洗碗筷有沒有啊？我要兩包喔，還有……嗯……衛生紙也要啦，我要五月花的……」

結帳的時候，我才訝異地發現雜貨店老闆的肩頭，還停著一隻活潑靈巧的綠色小鳥，牠正吱吱的叫個不停。「啊，你有養鳥喔，好可愛喔。」

等待雜貨店老闆緩慢計價時，我忍不住伸手逗弄他的調皮小鳥。雜貨店老闆蒼老的臉龐，露著憨厚靦腆笑容說：「呵呵，這是我兒子買的啦，他是說……要小鳥陪我顧店，免孤單啦……」

就在我家樓下，有如此這般的一家雜貨店，它光線很不明亮，置物架也略顯陳舊，應該倒閉卻沒倒閉，還好端端存在這個變遷快速的城市一隅。

【2008/08/07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