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關於以骨董貪汙的記載都寫得相當隱晦,看似清正廉潔的道德教訓尚不敵文人官場中對於金石字畫的崇敬之情。或者:骨董實在太好用了,誰都不願意拆穿說破……
☆☆☆☆☆☆☆☆
餑餑鋪藤蘿餅的做法跟翻毛月餅差不多,不過是把棗泥豆沙換成藤蘿花,吃的時候帶點淡淡的花香。因為藤蘿花在北平並不是普通的花卉,得來不易,所以特別珍惜,不肯大量使用。我住在北平粉子胡同東跨院,小屋三楹,東西各有一株壽逾百齡的老藤,虯蟠糾錯,用巨型的豎架支撐之下,藤各依附刻峭崔嵬的太湖石上,靈秀會結。
據說丁香紫藤,樹齡愈老的愈早開花,所以別的地方花未含苞,而這兩株老藤,早已花開滿枝了。藤蘿架下設有石砰石凳,每年到花開,據說當年盛伯希祭酒最喜歡在花下跟人鬥棋隨酒,更給這小屋取名雙藤老屋,而捨下所做藤蘿餅,經過名家品嘗,一致贊好,也就成了一時名點。
☆☆☆☆☆☆☆☆
盛伯希,名昱,和翁同龢、潘祖蔭等人研索鐘鼎篆隸,十分知名。這幾位往來箋翰,率用籀分,是以京師裡知道的都稱他們做「金石家」。這裡頭就傳出故事來了。
一說是潘祖蔭的弟子、一說是盛伯希的學生,也有說是出自翁同龢門下的──總之是個年輕人,某經過一家餅鋪,看見有賣馬蹄燒餅的,燒餅中央微微缺了一塊,看起來頗類一古錢。這年輕人好事,買了個回家,鋪紙濡墨,把個燒餅給拓下一張來,上呈於師,說:「我在骨董鋪子裡一眼見了一塊古錢,太貴,買不起;便央著店家讓我給拓了一張,請老師考證、考證,看是個甚麼來歷?」
為人師的不能讓弟子失望,於是翻撿出放大鏡,仔細推稽之、鑑賞之,最後說:「這是殷商時代某帝所製之錢,稀世之寶也!」這學生也著實是謔性,當下從懷裡掏出那馬蹄燒餅,說:「依弟子看,還是從這燒餅上來的居多。」
相較於翁、潘、盛三人來說,阮芸台更是此道中的前輩,他敢在自家大門上榜書一聯,曰:「三朝閣老/一代偉人」,學問、政事、道德、文章都不得了,一旦遇上骨董,還是漏了餡。前面這個燒餅故事也有安在他身上的。
阮芸台有個學問佳、人卻極其放誕狂傲的門生,叫汪中,字容甫,此人非但整了老師一個冤枉,還訛了他不少銀兩。汪容甫耳聰目明、博聞強記,識界寬,辨別精敏,其實也是阮芸台的手眼之一;阮對之倚仗頗深。
某日,汪容甫進見,打從袖子裡摸出一塊石頭來,古色斑斕,仔細辨認,發現石上隱隱約約像是題落了款識,篆法奇古。阮芸台立刻有了極大的興趣,問道:「此石從何處得來?」汪容甫道:「這就是老師一直訪求無門的古石啊!雖然看起來殘破些,上骨董鋪子裡買,一個也得要上千兩銀子呢!我花了好幾個月的力氣,僅僅找著了這個──老師細細地玩賞罷。」
阮芸台諦視再三,嘆為觀止──這就不只是玩賞玩賞而已了。結果令汪容甫毫不意外,阮芸台最後懇求著說:「我跟你買了它罷!」親師徒、明算帳,汪容甫開價不二:一千兩。
過了幾日,師徒倆又碰面了。汪容甫問阮芸台道:「我給老師蒐羅的古石好不好哇?」「好!真是好!」「那麼老師還想不想多看看幾個呢?」「當然、當然。」汪容甫於是帶著阮芸台,上河濱茶店裡逛去,信步走向茶店後頭的河灘,說:「老師看這河灘上的石頭跟您手裡那一塊比起來,孰為較佳呢?」阮芸台低頭一看:從腳邊直到河邊,像他手裡那樣的石塊何啻數千萬枚?這一下老先生懊惱起來:「你、你、你怎麼耍我?」
「偶爾的替『金石家』留一個一擲千金的笑談,您生這麼大氣兒幹嘛?」汪容甫說。
他說得好,阮芸台聽得更好──畢竟是「三朝閣老/一代偉人」,那氣魄、那寬容,他非但沒有再惱下去,反而多給了汪容甫幾千兩銀子,不知道是要買他封口?還是要謝他留名?
說到因博雅好古而沽名、而得名、而留名者,有清一代蒐羅極富的畢沅不能不提。畢沅幹到總督大位,其門生僚屬遍天下,凡識字的幾乎人人都知道:畢秋帆的名字直等於買骨董。四方骨董客探其所嗜,羅致佳品,沒有不大飽囊橐而去的。
畢秋帆在擔任陝西巡撫的時候,正值六十壽誕;正日子之前,撫台衙門裡出了一張正式的公文:凡送壽儀者一概璧謝。這是表示風節凜然,試圖倖進者自當敬而遠之。但是話中有話;那是教人拐彎兒抹角地孝敬。
有個知縣,在省中素稱能員,知道旁人不敢胡亂獻金求媚,他就更有機會了。於是獨贈古磚二十塊,篆紋斑剝,古色古香,而且磚上還有年號題識,還可以比對推治,頗容稽考,居然是秦漢之間的東西。
畢秋帆一旦得之,當然大喜過望,親喚前來送磚的家丁,當眾溫言婉語地囑咐:「我早有通告,壽禮一概不收。可今日一見你家主人能留意古物,足見不是風塵俗吏,與尋常餽送大是不同。你先回去,代我向你主人面致謝意;緩幾天我定將致函再申謝悃──來啊!看賞。」
那家丁一聽這話,樂了,連忙替他家老爺吹噓起來:「稟大人!家主人為了您甲壽,可費了心思了──大人不收贐金賀儀,家主人更不知該如何孝敬,想了許久,才想出這麼個辦法兒:召集全縣燒窯工匠,齊聚縣衙之中,由家主人親自監工燒作,再挑出燒得最漂亮的,給您送來了──這還真是一番難得的苦心哪!大人高了興,是家主人的榮幸,小的也放心了!」
大部分關於以骨董貪汙的記載都寫得相當隱晦,看似清正廉潔的道德教訓尚不敵文人官場中對於金石字畫的崇敬之情。或者:骨董實在太好用了,誰都不願意拆穿說破。骨董之鑑賞、買賣在有清一代之所以發達起來,絕對不是一般所謂「樸學大興,學問從餖飣中來」,於是累積了方家的眼力,乃能漸漸形成好古、懷古、知古、售古的專業;而是有一種絕大的集團共識,使得貪賄聚斂的行為有了高尚博雅的掩護。清末因鐵路風潮被亂軍砍掉腦袋的端方就是個用骨董洗錢洗得十分風雅的人物。
端方小有才,尤擅嵌字對聯。在兩江總督任內,與樞廷親貴、封疆大吏之間的往來極其密邇。有人就學他寫嵌字對聯,也給他來了一副:「賣差賣缺賣釐金,端人不若是也/買書買畫買骨董,方子何其多乎」。他手下有兩個幕客,一個叫沈幼彥,一個叫王效禹。
在尚未入幕之前,沈、王二人已經相熟識了。王是直隸人,沒甚麼學術,一肚子稗談野史、掌故瑣聞,聰明伶俐得很。忽然有一天,使者奉簡而來,說是沈幼彥耑邀在某茶館密敘。
沈開門見山地問:「老兄也過了而立之年,還想就這麼混下去麼?」這話嚴重,王效禹是個機靈人,立刻瞭悟,道:「是有了絕大生計了?」沈幼彥點點頭,王效禹再追問緣故,沈幼彥卻不往下說了,岔出去別立一題,道:「我知道你肚子裡珍聞軼事極多,有甚麼磚的故事沒有?」「不明白。甚麼磚?」「磚瓦木石之磚。」
是的,磚。王效禹登時笑道:「近聞你老兄這些時同端午橋制軍過從甚密,可是他手上又得著了甚麼樣的古磚了?」沈幼彥點點頭,道:「聽說制台要添一兩個幕座,專請能識得骨董器物的長才。我就想了:像你我這樣的人,或許一生吃穿不愁,但是想要立業發跡,則戛戛乎難了。咱們的手段在交際,若無登高之梯,將來如何是個了局?」
「所以你老兄就想應這個幕座,登一高枝,再展鴻圖了?」
「不是我,是我們倆!」說著,沈幼彥從袖囊之中掏出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方,攤開來一張大紙,再一瞧,是六六三十六塊拓印,每一塊上都有精雕細鏤的古文,似鳥書、似蟲文,一睹如篆籀,再觀又如鐘鼎。果然是斑斕古奧,應屬奇珍。
沈幼彥接著道:「這是個門檻兒!你肚子裡的雜學豐腆,吐囑清高,把前朝那些個金石家、鑑賞家留下來的話柄隨手一抖擻,必能讓大帥傾心側耳。到時候就算連一塊磚紋都沒考出來,說不定也能賺一青眼,令大帥有所屬意──」
「不,既然要這差事,就非到手不可。」王效禹說著,將那紙拿過來、摺好、收進自己的袖囊裡。
到期端方約見,主客落座之後,略一寒暄,主人問到正題,王效禹不慌不忙地掏出那張紙來,眉一皺,眼一低,道:「敢問大帥:坊肆主人開了多少銀子的價兒?」
這一問問得奇,明明是請你來鑑識考訂的,怎麼問起價錢來了。端方有些詫異,隨即改了顏色,道:「人家還沒開價呢!咱們這是論學問,不是生意。」
「請恕某直言:若是不開價,這價錢就大了。大帥一旦賞識起來,人家信口開闔,大帥豈不要破財了?」
端方聽到這兒,也皺起眉來,轉臉衝沈幼彥道:「貴友倒是很能替我打算盤哪!」這話任誰也聽得出來,是一根軟釘子──不消說:差一步,就要端茶送客了。沈幼彥還沒來得及接腔,王效禹又道:
「近日市面兒上多漢磚,漢磚上的文字大多是某年、某月、歲在某某之詞。因為漢武好長生,常見萬歲之詞。三國之磚,就有墓誌之文了,此後一直到隋唐,磚上有文字的,大多是壙磚,就很少見磚上刻字的了。」王效禹不慌不忙地說:「倘或是古磚,要在秦漢之間。彼一時也,宮殿起造得多,磚石用得也多──試想阿房宮一路綿延三百里,得用幾千萬塊磚呢?無論如何摧殘破壞,必有孑遺;且每磚文字,理當一致,然而至今不見有兩磚同出一文者,這,不是很怪的事麼?
「再者,即便取自三百里宮城,但凡有一起宮殿,必是一處窯燒,才能整齊畫一,磚上的文字也才能相互連綴,以彰顯上下四方之美,試看:如今市上風行之磚,竟然也沒有同出於一處殿宇者,豈不奇怪?大帥今日得了這三十六塊磚,想必是來自三十六處宮殿之物,不多不少,六行六列,每殿之磚,分寸恰足,可見這三十六殿的規模形製,居然是一模一樣的──難道三十六殿是『貢院考棚』麼?」
才說到這裡,端方已經明白了王效禹的意思:古殿磚根本是假的。他哈哈大笑,起身一揖,道:「王夫子!你還真是本帥要訪找的人才哪!好,我再問你:倘若坊肆主人真來問消息,也開了價,我該怎麼還呢?」
「大帥高明!不還價,就是不要了;不要雖不至於上當,可不上當也發不了利市。大帥問如何還價,就是還有出手轉讓的意思了……」王效禹略一沉吟,指著拓紙邊邊角角上的一枚磚印,畫了個圓圈,道:「大帥殺他一半兒的價,再砸了其餘的三十五枚磚,獨獨留下這一枚清賞。此事還得當著那坊肆主人面前為之──這樣一來,彼此就心照不宣了。」
這裡頭的玄機甚深:當著騙子的面摔壞三十五枚假秦磚,意思就是揭穿他的把戲;揭穿了騙術,卻還肯付錢買剩下的一塊磚,明擺著就是說這剩下的一枚古磚將來是另有用處的。有甚麼用處?來行騙的坊肆主人自然不會不知道──但是這待價而沽的魄力,就只有總督大人幹得出來了。屆時總督要轉騙他人,要喊價,坊肆主人能不幫趁幫趁嗎?
王效禹的一番話是生意,哪裡是學問呢?不,在端方眼中,這才是他要的學問呢。此後沈、王二人在端方幕中直到他出任鐵路督辦為止,沈幼彥刮了多少銀子沒人知道,王效禹開了一家銀行倒是海內知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