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文章主題3》第三屆生命故事館「死生契闊」徵文投稿

好花再明豔，又能招展幾個春天？

這裡是台中大度山的一角，冬日的午後，我們拾級而上，在花崗岩堆砌的石階留下一個又一個足跡，我們走過，並且靠近。

越走越高，似乎就越靠近你。

呼吸著冷冽的空氣，我驀然回首，冷風吹來揚起髮絲衣領，眼睛不由得半瞇了起來，眼前所見的是整個台中盆地，那不輸給台北的高樓車流，還有遠方起伏的灰濛山巒，啊，是的，你在這裡，如風如灰如冬陽，我感受到你無所不在。

那麼，親愛的舅舅，你有沒有感受到我們似乎再無止盡的思念了？

自你離去，八年有餘，時歲堆疊，你的樣貌卻越加清晰；舅舅，八年的時間，愛恨是不是都該隨雲煙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為什麼每當記憶蜂起，你的一切都還是會讓我們感到愛與恨的掙扎？

八年前，我們仍童稚，是青春昂然的年紀，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放學後一包薯條與一杯可樂的重量，而你總是離我們很遙遠，把時間換算成距離的話，你離我們有四個月的里程，而相處的長度只有一個禮拜。其實我們也習慣了這樣的聚散匆匆，直到那年的暑假，你消失了。

徹底的。

那個夏天，我們的世界只有一片冰寒，那一刻起，我才發現原來整個家族都牽掛在你身上，你徹底的消失，然後所有的人也失去了笑容，燦爛金黃的記憶結束了，再之後，不論春夏秋冬，每一個歡笑背後都摻雜著失去你的傷痛。

我們不再快樂。

從此我們的世界也不再單純，大人世界的愛恨痴癲與秘密，像爆炸後的塵灰，一層又一層的覆蓋在我們身上，變成一道又一道的枷鎖，禁錮我們所有的道德認知，逼迫我們選擇未來無法預知的道路，也逼緊我們在瞬間長大。

每一個聲音都惻惻的告訴我們不可以再當個小孩。於是大人世界的荒謬與詭異，此時此刻開始剝奪孩子們的天真和無憂。

於是，我們的無知竟然變成一種罪惡。

可是，舅舅，每當我跳脫開來想起這一切時，我都覺得大人們為你做的一切，絕對不是你想要的，對不對？

你不會想要你的大女兒，在看見你壽衣的那瞬間，徹底崩潰的抱著我痛哭，終於承認你的死亡。

你不會想要你的大兒子，在爭吵的場合前笑嘻嘻的，卻在轉身過去的同時連眼淚都掉不下來。

你不會想要你的小兒子，在激烈的衝突中，只能攙扶著你年邁的母親，然後被逼迫做出選擇……而每一個選擇都注定孤獨。

我知道你一定不想，因為你的愛是那樣的深刻，不然，整個家族怎麼會因為你的消失而開始分崩離析？

那一年好難捱，每分每秒耳畔都是哭泣的聲音，媽媽和阿姨總在你靈前哭泣的像個孩子，不斷的喃喃著：「阿兄嘸去了……」；高齡的外公埋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老是鎖在閣樓的斗室，無神看著那張養大你的紅眠床；中風的外婆也被刺激得只能躺在床上哭到沒有眼淚的剩下乾嚎。

仍嫌年幼的我們，完全無法揣測，生死別離，究竟想要考驗人性的什麼？又或者想要證明什麼？

我們只知道「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只知道那種痛完全說不出口，只知道那種悲傷存在……時時刻刻。

親愛的舅舅，你知道嗎？你總讓我想起了日本神社的那些奇樹。

是的，你的形象逐漸變成一棵樹，遠遠看，你的樹身開滿了花，走近細看，才發現那不是花，而是一張又一張許願的素箋，被繫綁在枝枒間，像開了一樹的願望。

於是這時才發現，原來你總是默默的，在我們陽光笑容背後的陰影下，默默的耕耘辛酸，獨自的為我們實現無知的慾望。

但是，舅舅，你知道嗎？其實我們都不想要這樣，你是一棵開滿心願的樹，但是，你的心願呢？你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總是沉默？你為什麼選擇永遠無私？

你的無私讓失去支柱的我們感受巨大的疼痛，還有悔恨！

每個人都在悔恨，悔恨著當初的每一刻，為什麼不懂得多靠近你一些、多擁抱你一些、甚至，多愛你一些。

是的，舅舅，為什麼來不及多愛你一些呢？

為什麼到最後只能看著那場焚毀你身骨的大火，熊熊的在異地的天空下燃燒著，而我們的靈魂也跟著被灼傷，然後才在眼淚中發現，你是不是老天爺要帶給我們的一個考驗？

舅舅，如果生命的每一個步驟，都有老天爺安排的用意，那麼，那些因為龐大的愛，而轉變成的複雜的恨，或許該是我們所有人生命中最大的歷練了吧？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舅舅，自你離去後，家族中的人甚少夢見你，有人說，這樣是好的，代表你無欲無求，你在那個世界裡，過得很快樂；你離去後，生平第一次我們開始思考死亡這件事情，如果你在那個世界是快樂無憂的，那麼在這個世界的我們，又為什麼要被該逝去的愛恨纏繞，無法自拔呢？

過去的不會重來，你選擇了的路途就算重回百次，我想你也會第一百次做相同的選擇，因為這就是你，「雖千萬人吾獨往矣」的你。

所以我們要尊重你的選擇對不對？

你選擇了在那個午後邂逅了那個女子從此一生相隨，你選擇了那一年背起行囊到異地闖天下，你選擇用一介平凡的肉身去成就一次不平凡的人生，你選擇在酒色燈光中麻醉自己卻心掛懸念，你選擇苦忍寂寞然後榮華家族，你選擇人生短短五十載後來笑看清風明月。

這裡的確風清月明。

你此生最後安頓之所，很清幽，向北望去有你此生最大的依戀，往南看去則是你根生的故鄉，你風華過，也愛過恨過痛過傷過，說到底，你的人生精采莫名，那麼，遺下的那些愛恨，就交給我們來為你背負如何？

輕輕的，捻起三炷清香，瓜果菜盤羅列在前，點起你愛的菸，倒杯你愛喝的酒，舅舅，請容許我悄悄與你訴說。

親愛的舅舅，如果我有願，我願來世你再簡簡單單的投胎成人，這一次，你不用再這樣偉大，想要為我們撐起一片天地，不用如此的屹立不搖，你只要是最平凡的你，然後換我們呵護你再過一次無怨無悔的人生，從生到死都平順而自然。

如果我有願，我願在你離開後的第八年，你遺留下的愛恨都讓我們用淚水洗盡，從此把對你的思念化成一個純白的繭，期待著下一個春天到來，破繭的，只會是最美麗的思念。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樣訴說你的一生，何其貼切？你是一朵明豔的花，好花雖然無法招展整個春天，但在最後卻依然化作春泥，把你的愛情，都保存在我們的心中。

此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