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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人老張
2006/08/18 16:19:31瀏覽370|回應0|推薦1

有時為了作研究翻揀到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追憶瓦肆雜耍的京瓦伎藝一節;或者閒讀雜書閱及黃宗羲〈柳敬亭傳〉、張岱〈柳敬亭說書〉寫柳麻子如何由「獷悍無賴」到拜習儒生莫後光學講說書,自個兒經常「凝神定氣、簡練揣摩」讓他一開口便「能使人歡咍嗢噱」、「能使人慷慨涕泣」一路精進到「未發而哀樂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的至高境界,又寫柳麻子如何能扣住聽眾耳朵,如何揚眉瞬目地縱橫書場;又有時在課堂上教到劉鶚《老殘遊記》第二回〈明湖湖邊美人絕調〉,黑妞「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白妞王小玉「啟朱唇,發皓齒」聲音彷彿在群山中千翻百轉,「愈翻愈險,愈險愈奇」,最後迸作一道煙火,「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又有時只是不小心讀到羅智成的詩〈說書人柳敬亭〉,或意外看見電視頻道裡的劉三講古,甚至只是開車途中聽見廣播裡的張大春在說書,我就會想起老張來。

老張其實沒那麼神,充其量他也祇會照本宣科而已,這還不打緊,說書最起碼得依情節起伏來點抑揚頓挫吧,可他不會,一逕輕描淡寫,就只會約束我認真聽好,保准將來能聽出些竅門來,我偏不信,哪一回聽他說書說到後頭不是快說不下去一樣喃喃自語起來,完全不管我聽得真切不真切。

老張說了幾遍《水滸傳》給我聽過。柳麻子也講《水滸傳》的,據張岱親耳聽〈景陽崗武松打虎〉,人家柳麻子是這樣子說的:「哱夬聲如巨鐘,說至筋結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老張哪來那種開口叫喊的勁兒,連武松打虎這樣精采的段子,都被老張說得活像武松欺負了一隻小貓。武松在《水滸傳》二十二回從宋江那裡接下故事的棒子,到三十一回才又交還宋江,中間整整十回,除去兒童不宜的「王婆計啜西門慶,淫婦藥鴆武大郎」一回,誰都知道精采的肯定是武松打虎、馘首西門慶潘金蓮、醉打蔣門神和怒殺張都監,接連幾回可說是怒氣衝天、殺聲騰騰、高潮迭起。可老張只愛二十二回武松打完老虎之後意外得了個步兵都頭頭銜的最末四行,講到這裡,他的聲音才彷彿活過來似的,真正融入書中人物,有了抑揚頓挫起來。那幾行是這樣:「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完,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松回過頭來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裡?』」等老張說到這兒的懸疑,我精神就來了,因為懸疑一到表示要更回換目了,聽畢一回我便可以堂而皇之開溜戲耍去也,果不其然「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已經出現,如往常般我邊候著老張闔書揮手示意讓我離去,邊踮直著腳尖準備奪門而出。可這回老張頭也沒抬,書也沒闔,只再扶高老花眼鏡,就又繼續往下開講;「第二十三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我心頭頓時冷了半截,怎得?今天要講兩回啊!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際,老張忽然高亢起來,一字一句,吞吐抑揚,急徐輕重,都恰到好處,語調又找截乾淨,不拖泥帶水,完全不類前幾回樣貌,直叫人誤會他把武松打虎的功夫錯擺在這上頭了。二十三回有什麼值得這麼鄭重其事?不過是揭露叫喚武松的是何許人也的謎底罷了,需要這麼大驚小怪?只見老張一臉正經地說著:「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然後老張不得了了,居然還擬腔擬調的學起武松那雄渾的聲音說:「一年有餘不見,如何卻在這裡?」轉口又換成矮聲矮氣的武大聲調說:「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於是老張的臉紅了起來,像有千百斤的氣力從喉間吼出:「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然後又接著仿模三寸丁骨樹皮武矮子的口氣幽幽埋怨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裡,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常時喫官司,叫我便要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清靜,常叫我受苦:這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的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裡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裡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說到這兒,老張便滿意地摘下眼鏡,闔上書,揮手示意要我滾蛋,我像受了武大郎的救命之恩似的,劍一般地射出大門,飛馳戲耍去也。

老張一年到底都理著大光頭,夏天時喜歡單著一條白色寬鬆四角內褲,赤膊著上身,露出黝黑的胸膛和厚實肌肉,坐在客廳窗戶邊木椅上給我說書。斜照進來的幾束陽光射在他光溜的頭顛,閃閃發著白光,我經常錯覺他就是書裡頭的魯智深。可偏偏魯智深自我介紹時,語調經常氣若游絲,貧乏無勁,活像個奄奄一息的老夫回首當年風光,原先能倒拔垂楊柳的那個花和尚猛可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老張回想著他在第二回與史進偶遇於渭州茶坊,如何一手把故事重心攬在身上,如何在第二回不小心打死了屠戶鄭關西;第三回逃到五臺山文殊院落髮,順便喝點酒鬧點事;第四回「脫得赤條條地」在床上掄起拳頭對小霸王周通說點因緣,熱鬧熱鬧一下桃花村;第五回和史進聯手殺了生鐵佛崔道成和飛天夜叉邱小乙;第六回小露一手把一株綠楊樹帶根拔起;到第七回才肯把主角讓出交給了林沖,下到書場外,暫且休息養氣去了。

林沖上場時,老張也不顧念一下人家林師兄可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好歹給添些生氣嘛,不,他仍一如往昔「像遠去的船,船邊的水痕,都是微微的了」輕描淡抹下去。林沖可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啊──受奸人陷害誤入白虎堂、刺配昌州道,還險些在野豬林慘遭毒手,好不容易在草料場安了身,奸人又來逼迫相害欲斬草除根而後快,好在蒼天有眼讓林沖躲過了這場無情火,瞠目叱舌地手刃了那個無恥賣友小人陸虞侯,最後在走投無路之下,只得於雨雪霏霏之際夜奔梁山,落草為寇了──冤屈之大,可謂昊天罔極。老張對連番襲來揮之不去的橫逆並不感興趣,但他對林沖也不是全然無動於衷,只在一處,他的聲調有了變化,時而悠遠、時而沉重、時而飄渺、時而坎陷起來,很是不對勁。那是在第七回剛開始林沖罪行定讞之後、刺配臨行出發之前,林沖在州橋下酒店裡執手對著丈人說他橫遭禍事,刺配倉州今後生死存亡不定,恐誤了自家妻子前程,要明立休書,任從改嫁。一旁岳父再三溫言相慰,只道明日便將女兒接回,三年五載依舊夫妻完聚,要林沖不要多心。林沖硬是堅持,三推五阻之下仍寫定了一紙休書交與泰山。這時老張的口氣越發激動起來:「只見林沖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女使錦兒抱著一包衣服,一路尋到酒店裡。」老張開始低著頭充滿愧疚地說起林沖的對白:「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下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沖誤了賢妻。」一會兒竟轉調變聲,學起京劇旦腔小聲委屈地說:「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兩人來往對答了幾回,我對這段沒太大興趣,一離神沒聽仔細,待老張喉頭哽咽,簡直快哭出來,我才又回過神來,這時老張已經變成林沖的岳父依依不捨地囑咐著:「只顧前程去,掙扎回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養在家裡,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這段小漣漪過了之後,老張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正常狀態,而日後我始終覺得還蠻精采的「林沖棒打洪教頭」一節卻待開始。

老張在軍隊呆了二十四年,只撈到上士排附,所以他說書時詮釋不好宋江,其實很值得原諒。宋江是何許人?宋江可是梁山泊的大寨主啊。先看四十六回開始的三打祝家莊,宋江點撥出來的陣仗,二十名將領,六千個小嘍囉,浩浩蕩蕩,誓師下山,起碼是個師長級的人物了。再看六十七回,要為前寨主晁蓋之死報仇的曾頭市之役,調度五路軍馬,指揮三十名大將,統領二萬二千軍馬,儼然是個軍團司令的角色了。老張這種小連隊裡頭的排副,諒他再怎麼高明也絕難想像沒機會參與的軍帳中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高級戰術,以及大將軍該有的高貴優雅與雍容氣度。不過還好,宋江也不是生來就喧赫四方,他當小人物的時間還不能說不短,老張那種溫文不火的語調詮釋這段時光剛好可以勉強湊合湊合著用。宋江的戲份特別,跳躍不定又回還往復,比如說在十七回登上書場,便義釋劫了生辰綱的晁天王一夥七人,又為免與梁山泊魚雁往返之事東窗事發在二十回血刃了閻婆惜,在二十二回逃進柴進府邸躲避官府追捕,其間六回,跑馬燈般先露個臉,露完臉便下場休息。一直要到三十一回才又粉墨回場,這一登場便喧賓奪主一路領銜主演擔綱亮相到終卷。宋江戲時這麼漫長,老張大抵給分成兩截:三十九回未上梁山之前,口氣卑屈有致,頗得及時雨謙懷本色,算是比較傳神;三十九回下半場落草為寇後,語調仍是溫吞,全然不似宋江統帥本色,說得比較疏隔。老張講宋江生平的前半截,大抵四平八穩、差強人意,只在三十四回後半節略顯激動,那是宋江因罪藏匿於柴進府中,接獲家弟來信,只見老張沉吟了一會兒,倒吸一口氣,繼續往下唸道:「宋江接來看時,封皮逆封著,又沒『平安』二字。宋江心內越是疑惑,連忙扯開封皮,從頭讀至一半,後面寫道:『……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因病身故,見今停喪在家,惠等哥哥來家遷葬。千萬!千萬!切不可誤!弟清泣血奉書。』」老張左手扶著書,右手逕自往胸膛捶打起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著實讓我嚇了一跳,老張也沒理會我繼續埋頭唸著:「宋江讀罷,叫聲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將起來,自罵道:『不孝逆子,做下非為!老父身亡,不能盡人子之道,畜生何異!』自把頭去壁上磕撞,大哭起來。」還好老張還沒激動到要去撞牆,因為沒多久我們就知道宋江的父親沒死,那信是宋老爺要賺宋江回家的一紙假信。我那時聽到後頭心裡頭直犯滴咕:「哪有這種父親!」

老張脾氣相當暴躁,要是我犯下什麼大錯,通常難逃他賞在我小臀上的幾鞭褲帶風火,老打得我是哭爹不成喊娘不行的,可就在抹著一把鼻涕含著一包眼淚的當頭莫名其妙我就會想起黑旋風李逵來。老張講李逵還不如他動手打我時的像,也就在他抽開腰間皮帶,威風凜凜地向跪在電視機前的我逼近時,我總想:「沒關係,英雄不打不相識,忍一時皮肉之痛,賺得日後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值得!」只聽見老張講:「媽咧個鼻!要你學好你不學好!看老子今天怎麼教訓你!」然後無情的風火就在咱家屁股上蔓延開來,天地都為之動容。老張這等修理人的身手足以媲美李逵。李逵是個什麼貨色?據老張與之性格毫不相稱的說書內容所聞,原來這李逵登場的時間相當晚,三十七回才上場亮相,一上場馬上來一回黑白大對抗「黑旋風鬥浪裡白條」,接著扮起救世主角色連救幾人,三十九回救了刑場上的宋江,五十三回下井救起被關在井中的柴進,即便擁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的功德卻老因暴躁個性,經常還得挨著宋江罵:「你這黑廝,休得胡來!」咱家要是宋江,也叫老張吃我一罵,方得痛快。老張說起李逵不能鞭僻入裡、栩栩如生當為意料中之事,只有一處還頗有點意思。話說老張講到四十二回,說李逵上了梁山日日吃酒啖肉,好不快活,一時想起家鄉尚有老母在,雖有家兄照料,但貧賤人家總難一應俱全,遂興起了接母親同上梁山頤養天年的念頭。下了山,回到家。老張便又發作:「(李逵)逕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裡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老張這時興頭又上來了,學起李逵粗獷的聲音答道:「娘!鐵牛來家了!」又學著老人家說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裡安身?你的大哥只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喫,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乾,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撒了個小謊,說他做了官,揹起母親便要一同享樂去。回途的山路上,母親口渴難耐,李逵放下母親,四下尋水去。待取得水回來,不見了母親,急忙尋找,覓得一處大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裡舐一條人腿,李逵,不,是老張,把不住抖,淚眼汪汪說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裡,倒把來與你喫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正是你這孽畜喫了我娘!」李逵手起刀落,先後結果了兩大兩小母子四虎,幹下一樁動物滅門血案。那時我沒注意老張有什麼表情,心裡只理會著:「前一個武松,後一個李逵,這老虎活該倒楣遇上梁山好漢,枉做手下冤魂!」

老張在加護病房裡被緊急插上氣管,醫生手忙腳亂搶救一通之下,心跳儀仍維持著老張平時水波不興的說書語調一般呈現水平狀態。我飽含著淚水,不敢任性縱聲大哭,假裝堅強地對老張說:「安心地去吧,我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透過濛濛淚眼我覷著老張微張的嘴,知道他再也不能說書給我聽了,但我卻覺得他在靜默之中又彷彿已經告訴我許多,也就在那一剎那我突然領悟柳麻子「言未發而哀樂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的確真實,並非欺人。然後,我感受到一種強大而莫名的撕裂的痛苦,像撕開我每一層肌肉,灑上薄鹽,如此痛徹心扉之際,終於我才恍然:《水滸傳》於老張,那再不是一部俠義小說,而是他個人辛酸史的投射。水滸傳裡的天罡地煞、英雄豪俠、替天行道、輔國安民、劫富濟貧、懲治惡吏,他全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他和武松一樣別兄,和林沖一樣拋妻,和宋江一樣離父,和李逵一樣死母,每逢到這些情節,他的人生才彷彿從書中甦活了過來,活生生地與之哭、與之悲、與之慷慨、與之憔悴,然後他人生大半輩子萬里萍飄、多年轉蓬,隻身來台的苦悶、寂寞、辛酸和想念,才都濃濃地化在那一段又一段觸動他思鄉心弦的共鳴上,久久不歇。

老張入殮時,我把一本《水滸傳》擺放在他手邊,微微翻開〈楔子〉,捨不得地摸著他的臉,然後低聲告訴他說:「下輩子再講給我聽,我不要聽你講言情《水滸》了,要講就講俠義《水滸》,好不好?爸!」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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