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就是我爸，我爸就是老張。

老張說了一遍又多一點點的《三國演義》給我聽過，這一遍的印象，我已經忘得差不多，這也不能全怪我沒記性，誰教老張說書時語調總是波瀾不驚，活像催眠曲兒，一字一句朝我心神鎮靜而來，多虧我是站著聽講，要是坐在椅子上，難保不昏沉睡著。我現在多少還能對老張說得那一遍有些零星印象，還得靠當初電視上黃俊雄布袋戲三國演義的畫面聯想，才能稍稍回憶起當初聽講的實況。

其中最深刻的一節，莫過於關雲長倒拖刀斬蔡陽。話說黃俊雄讓關公攜著甘、靡二夫人離了曹營，一路上因無曹操放行公文，屢遭阻難，守關者無不千方百計設陷抓拿，最終難免要生死惡鬥一番，決戰時刻一到，關公在螢幕上特地為他營造出的風沙中奔來跑去，先是纏鬥數回，最後關公必然使出致勝絕招「天空剖」，只見紅面關公大喝一聲，從赤兔馬凌空竄飛，再縱身下劈，手起刀落，對手無不身首異處，鮮血直流。就這樣連過五關，用青龍偃月刀陸續斬了東嶺關把關將孔秀、洛陽太守韓福、沂水關把關將汴喜、滎陽太守王植和黃河渡口關隘守將秦琪。但這還只是前戲而已，關公過五關斬五將之後，疾往汝南尋劉備去處，途中得知張飛奪據古城，便前往相聚，豈料張飛誤認關公降曹，背叛桃園結義誓盟，反倒領兵前來問罪，關公百口莫辯，正巧關公刀下亡魂黃河渡口守將秦琪的舅舅蔡陽挺刀縱馬趕至，關公大喝：「賢弟且慢，待吾斬此來將，以表明吾真心。」張飛答說：「你果有真心，我打三通鼓停，便要你斬來將。」蔡陽大罵：「你殺吾外甥秦琪，原來逃來在此，今日取你性命！」轉眼間，關、蔡刺馬交鋒數回，難分上下，張飛卻已然擂了兩通鼓，咚起了第三通鼓，關公佯裝敗逃，蔡陽奮力尾隨緊追，忽然赤兔馬猛地勒停，蔡陽逼近，關公側身旋起偃月刀，刀口橫掃而出，正是倒拖刀絕招，電光石火之際，蔡陽人頭已然落地。關、張倆人遂盡釋前嫌，兄弟情誼完好如初自不在話下。這一幕搭配著黃俊雄大師誇張的配音，深深烙印在我們這些天天守著中午電視機的小孩們的腦海裡，此後只要是大家圍在一起玩耍，沒有不拿根樹枝練習天空剖、倒拖刀的英姿的。

但真聽老張說《三國演義》，原先的期待就落了個大空。關公過關斬將的偉績被寫在二十七和二十八回，老張說這兩回時，關公只是手起刀落，又是手起刀落，還是手起刀落就把對手斬成兩截，既無天空剖的刀法，也沒倒拖刀的英姿，讓人好生失望。又聽老張說關、張兩人誤會，那更無聊，張飛一通鼓都還沒擂完，關公已經把蔡陽剁成兩半，一點兒緊張刺激的期待都沒有了。

但也要聽老張說，才知道為什麼關公會身陷曹營，進退兩難，這其實都是劉備害的。劉備在第一回和關、張三結義之後，斬殺黃巾賊立了軍功，除授定州中山府安喜縣尉，作了幾月，張飛魯莽行事怒鞭督郵，從此便展開四處寄人籬下的生涯。先是依靠代州劉恢，後又轉往北平太守公孫瓚(此時與呂布曾有一場惡戰，謂之三英戰呂布)，再轉除州太守依靠陶謙，屯兵小沛，此時才算真有小小棲身之處；後來呂布攻佔除州，又下小沛，劉備只好向曹操討救兵，滅了呂布，勉強保住小沛和徐州，還被漢獻帝拜為左將軍宜城亭侯，人稱劉皇叔；後劉備與獻帝密謀誅曹的衣帶詔曝光，曹操大怒討伐徐州，劉備又敗逃投奔袁紹，也就是這個時候，關公為保護劉備妻小，被曹操有條件勸降。後來兄弟完聚，劉備離開袁紹，轉投荊州太守劉表。一直到三十七回為止劉備總是驚惶失措，到處串門子猶如喪家之犬，直到另一個人出現，劉備才真有點英雄之風。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諸葛亮。據我聽老張說書的印象，當時我自個兒把《三國演義》給分成三截，頭一部份是三十七回孔明出山之前，天下局勢開始分崩離析，你打我，我打他，他又打他，群雄逐鹿，烽煙四起，到三十回更有一場曹操大破袁紹的官渡大戰戲碼，不過整體看來可說是亂成一團、全無章法。得到三十七回孔明出山之後，天下形勢才逐漸明朗，劉備總算媳婦熬成婆，開始有點樣子，然後就看孔明談笑用兵，舌戰群儒、智激周瑜、借箭、借東風、更借荊州，最後還進取益州、安定南蠻、北伐曹操，一件又一件大事，都在預先盤算中完成，掌握先時，先發制人，令人驚歎連連。孔明料事如神的高超演出一直到一百零四回因過勞死為止，這是我給劃分的第二部份。孔明死後到最末一回，是我分的最後一部份，這十六回簡直就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孔明把畢生兵學遺交姜維，但姜維個人才情遠不及孔明，拿了兵書之後，打仗勝率只有五五波，更從未出現過一場出人意表絕妙精采的好仗，真真辜負了孔明的智慧遺產，最糟糕的是最後竟然還投降晉將鍾會，這等事孔明是決不會做的，如此一來，大將歸降，蜀國歸晉也就成了必然趨勢，《三國》終卷，不免留下許多遺憾。聽老張把《三國》講過這麼一回，日後我還會再三回味地也就只有孔明出場的第二部份而已。

老張把《三國演義》整個說完之後，居然又回過頭來，重新把第一回的卷頭詞唸了一遍，唸完之後，老張自個兒長吁短歎起來，等心情平復了才揮手示意要我滾蛋。這樣的長吁短歎並不是頭一遭，自老張說講《三國》以來，有好些個地方他都曾情不自禁地搖頭晃腦，比方說才剛開講沒多久，第三回合裡頭的董卓納了呂布為義子，聲勢壯大，有恃無恐，遂興起廢帝之舉，到了第四回上就大剌剌地在正殿上廢了少帝，改尊獻帝，彼時帝后皆號哭，群臣無不悲慘，只聽老張說道：「階下一大臣，憤怒高叫曰：『賊臣董卓，敢為欺天之謀，吾當以頸血濺之！』揮動手中象簡，直擊董卓。董卓大怒，喝武士拏下，乃尚書丁管也。卓命牽出斬之。管猶罵不絕口，至死神色不變。」說到這兒，老張便長吁短歎起來。不過我當時想，當忠臣還真是辛苦，只能在一片噤若寒蟬的同儕間抬頭挺胸盡情痛罵幾聲，隨之便慷慨赴義，然後只能在《三國演義》密密麻麻的段落裡擁有窄窄的三行敘述，比起一些梟雄們動輒強佔數十回合相比，簡直霄泥之別，而一般人面對跑馬燈般出現的萬千人物，肯定誰也不會有記性去記得這個小忠臣丁管。

又比方在官渡大戰和赤壁大戰發生之前，二十一回曾有一場袁術攻打劉備的中小型戰役，袁術陷入劉備圈套，被兩路衝出的伏兵夾殺，只聽老張說道：「殺得術軍屍横遍野，血流成渠，兵卒逃亡，不可勝計。」然後老張便又長吁短歎起來。

我要到很多年以後才多少領悟出老張這些長吁短歎背後的意思。

老張一輩子有二十幾年的青春時光都為國家效力，待在軍隊中當一名小小的上士排附，他雖然沒對我說過，但他的確曾在戰場上真正目睹過「屍横遍野，血流成渠」的實景，或許就是這些句子讓他又再一次回想起過往的慘烈畫面，因而嗟嘆連連，感嘆不已。而他一輩子忠心這個國家，矢志不渝，但他比起丁管，那又更加可憐，他連一個字的記載都沾不上邊。

也就在老張又把卷頭詞意味深長地吟了一遍很久很久以後，久到老張都已經過世好一陣子了，我才想到，老張可能根本不認同像羅貫中這樣文人所寫的卷頭詞，什麼「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實在太過浪漫了，老張體驗的《三國》，應該是張養浩《山坡羊．洛陽懷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特別是最後兩句，要老張重新唸過，不曉得會有多滄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