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有時候不只是智慧的流傳，還在於見證時空。尤其當我們小心翼翼與死去作者的靈魂做心靈溝通時，得到的是一個沒有疆域的國土與歷史的涉足。至於現代作家，即使與我們是永不交會的平行線，卻仍在同一個時空，有另一種形式的交會。

  藏書豐富，成為讀書人家的一個指標。一個與中外古今智慧創作者交會的指標，一個涉足無疆域國土與歷史的指標。

  書籍通常有兩個座標，一個屬於作者，一個屬於讀者。根據某派學者的觀點，作者在書籍完成後就「死去」了，他所控制的力量，他所依賴的力量，決定於讀者這個座標，讀者各自解讀書中觀點，各自塑造自己的作者形象。

  我喜歡買書、藏書，刻一個「某某藏書」、「某某書齋」的印章蓋在扉頁上，有一種滿足感；後來流行藏書票，我也依樣葫蘆，漂亮簽個名，貼在印章旁。整個「儀式」生機勃勃，像豎立圖騰，學貫中西。我像部落勇士，站在書房，看著幾書架的藏書，彷彿炫耀自身的體力和肌肉，而作者這個人和他的智慧、觀點，成為勇士頸上的野豬牙項鍊。

  從前我有個窮畫家朋友邱亞才，中年突然開始寫作，先是時論，接著小說，內容頗富哲學思考，不久得到吳濁流文學獎。而他只有國中畢業，居處家徒四壁，沒有藏書。因為他在成為名畫家、名作家前，買不起書，總站在書店看免費的。少數買的幾本經典著作，則一看再看，融會貫通，寫作、得獎如水到渠成。

  工作幾年後，我買了一層公寓，比原來租的房子小很多，那些豐富的藏書突然成了很大的空間「累贅」。邱亞才的事漸漸發酵；又看報紙報導，作家李敖說︰「我不藏書，我用書。」我開始想，擁有書，不等於擁有知識與智慧。我開始丟書，送人、賣給舊書商或直接當垃圾扔了。

  書籍也分為唯心和唯物兩種世界。唯物世界就像資本主義的資訊爆炸，毫無節制，但真正可怕的是不知揀擇；唯心的世界，學問多寡深淺，不在於讀過一萬本書，而也許在於讀通十本經典。至於書香門第，不只是有書的紙香，而在於人的胸中點墨與睿思。

  我拋棄三分之二以上的書。剩下來的，大概仍比蘇格拉底、孔子的藏書多。而我這個讀者的座標，在詮釋、理解作者的生命意義與智慧結晶時，不再只是一個有蠻力的部落狩獵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