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九月
一直有個心願,就是能陪父親再回到他抗日戰爭時期駐防的芷江基地.今年算是終於成行了. 94歲的人行動已非易事, 還要遠從美國東南一角Atlanta, 轉两趟才飛到臺北見老戰友, 南下岡山, 回臺北, 再拜直航之賜到他念中學的上海, 隔天再轉飛懷化(今天的芷江), 旅途的勞累是可想而知的.
在那個小得不能斜躺, 又無服務的春秋航空的班機上,我真怕他吃不消,好在臨坐的一位在上海交大念書的年輕人,也知道當年國軍領導抗日的史實,陪著我們邊聊邊飛,還要求爸爸給他個簽名留念,他説:”看了這麼多的资料,今天歴史上的英雄就坐我的旁邉.” 爸還教了他一句英文俗語:”you hit the jack pot!”,好不容易終於挨到了芷江.
父親一下飛機,就想趴着親吻這塊土地,這是他的第二故鄉,也是他在受傷獲救後,第二生命的開始之地. 我還是沒讓他這麽做,事後想想有些後悔.
芷江的兩位地方領導來迎接,男的是組織部(黨代表),女的是位副檢察官,兩人都是當地的侗族人(念‘洞’), 靦腆又熱誠的接待,爸先開口說:”回到老家了!” 第二天導遊帶我們去參觀當年接受在華日軍到芷江接洽投降之處, 到了紀念碑一看,當年蔣委員長的題字,何應欽的辦公室,中華民國國旗國徽…等等都已恢復原貌. 我心想:中共中央還能再隱瞞歷史多久?這時導遊看我們到處閑逛没在聼她的, 就問說: “你們知道當時日軍是這麼飛來的嗎?” 老爸回了句:”我不但知道, 還經歷過.” 旁邊的地方領導笑了:”喬老在這兒的時候,連你媽都還沒生呢!”
這時,有兩位懷化的電視記者在一旁聽到了,如獲至寶,立即圍上來搶著採訪…爸就毫不遲疑的指責中共中央篡改歷史多年, 只有你們芷江人做到了歷史的還原. 還娩娩道來抗日的艱苦,多麼想找到當年救他的遊擊隊…這時候一個記者冒了一句: “他們是共產黨嗎?” 爸爸回說: “什麼共產黨, 都是中國老百姓!”
中午回到酒店午餐,這時候又一個地方領導來了,她是侗族的人大代表, 一進來就敬酒,眼睛卻飄著別人,皮笑肉不笑,毫無誠意的一口官樣文章, 她先問老爸當年的經歷, 爸爸正在說的時候,她又接手機談她自己的事…我正想開罵…爸到底是有修養, 就說: “妳走吧, 忙妳的去!” (這之後, 我們看到她都當作沒看見, 兩天後她來機場送行時, 我握著司機的手告別,也不和她握手..)
下午,到了爸爸此行的主要重點: 老芷江機場.不知是那個電影公司在拍”二戰飛虎隊”(很狗屁的裝扮,弄幾個假洋人演美國飛行員),不少人圍觀拍片,還不讓我們一行到老機場去,幾經地方領導協調,才能開車到老機場...
當年的停機坪還是原來的草地,當年的跑道只是碎石子,現在也還是差不多那個樣, 爸爸一下車, 人群從拍片處圍到我們這兒, 這時, 父親跪在停機坪上,手摸著又摸著那些草,抓起一把土嗅著又嗅著,眼眶紅了説不出話,在一旁圍觀的群眾,許多人都流著淚説不出話.
這是個農業縣,並不富裕,但卻人人皆知足常樂,很開心悠閑的樣子,有侗族血統的人比纯漢人多,長相上看得出來,皮膚略褐色,眼睛下巴較圓,個性開朗,笑面迎人. 我問爸,當年你們駐防這裏時,你們和當地人交往嗎? 他說:當時日軍已打到機場附近,狙擊兵的射程可以打到基地裏,就有飛行員被狙擊,所有人員都不準外出,曾有個飛行員想結婚,大家就問他找那種對象?
他說: 女人.
又問要那樣的女人?
他回答: 活的!
第三天,原本就要收拾行李,檢察院那位副檢察官來敲門,一定要爸爸參加一個論壇,是龍永圖主持,此人是經貿部副部長,我們實在不想去,但這位女同志面有難色的說:我不好向上級交代啊. 我告訴她: “可以,但一不談政治,二不談你們共產黨對日抗戰.” 她說,一定一定. 這樣爸爸才肯參加.
臺前三排坐的是來參加陳納德雕像揭幕儀式的一群美國人,只位有幾是飛虎隊和中美混合聯隊的成員及家屬,其他大部分則是些無關的老美,有教授,有政治人物,姐妹市(Pineherst, NC.)代表等等,他們配有直譯耳機,坐在三排以後的,有在校學生和政府人員,他們都沒直譯耳機,美國人一發言,他們就聽不懂加母宰羊...而且非常吵雜.
主持的是位懷化電視臺非常非常漂亮的女主播,中間坐著龍永圖,左邊坐著懷化市長,陳納德的外孫女,右邊坐的是一位美國飛運輸機運補物資給我們抗日,一位14航空隊的醫官(不會説中文的老華僑, 説起話來已聼不懂了), 再來是父親. 這女主播顯然非常怕龍副部長, 好幾次龍副部長搶了她的臺詞…但也難怪, 美麗的女主播完全不了解飛虎隊和中美混合聯隊, 只能問些不相干的問題, 台上台下都要打磕睡了.
爸爸這時站起來,中英文並用的說: “龍部長好,主持人好,大家好,我是 [中華民國空軍喬無遏], 講到在芷江抗日多次的空戰,這裏只有兩個人在座,一個是我,另一位是我的戰友 Harold Javitt (nickname Hal)…Hal, please stand up…”這時臺下安靜了, 接著他說了一段激烈空戰的過程, 如何的救出被擊落受傷的戰友冷培澍; 這時臺下無論中國人美國人響起了一片掌聲…..
會後,大多數的官員記者圍繞著龍永圖照像採訪,幾位年輕學生跑來和父親合影, Hal Javitt一家祖孫三代也和我們抱了又抱,照了又照,說實在的,不知道何時下次能再和Hal見面, 誠如這些老鬥士經常說的:[我們都是死過好幾回的…], 我相信他們早就置生死於度外, 但他們卻都承受不了每次老戰友見面人數愈來愈少的事實.
午餐和我們同桌的有陳納德的外孫女Nell Calllaway,幾位美國飛行員和我們同桌,還有爸當年的隊員周訓典的兒子和媳婦,他是在1949年投共的國軍, 其後被送往朝鮮戰場打韓戰, 文革時被红衞兵活活用棒子打死, 我看這桌子的一群人, 65年前都在打共同的敵人-日本, 60年前反目成仇人,今天同桌吃飯喝酒話當年, 好一個和平的冩照!
下午搭乘飛機(還是那春秋航空)飛回上海,無獨有偶的,旁邊坐的又是個年輕人,上海財經學院教授,看到爸爸戴了一頂飛虎隊的帽子,立刻聊上了,一路聊到了上海,下機後,又是要合影簽名; 我想老爸的明星樣, Richard Gere 都給比下去了.
回到上海的旅館,看他安祥地倒頭大睡, 芷江之行算是畫下了完美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