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代的某些截面
by bicyclerider

bicyclerider
@ 2009-8-29 7:30

記得某年暑假看到鳳凰衛視，無意中看到《鳳凰大視野》的一個系列節目：沈痛的轉身。這是組紀錄片，描述了五個民國時期的知識份子尋求救亡，變革，發展的過程。作爲一隻被和諧的鳳凰，片尾當然免不了對當代中國讚揚一番。似乎這沈痛的轉身已經完成，似乎業已告慰了那五個民國英靈。

後來想在土豆上復習一下，卻被告知有敏感內容正在審核（不過現在可以看到了）。於是我知道，這身還沒完全轉過來。

還記得上學的時候，父母老師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們現在活在蜜罎子裏，多幸福啊！”小時候我經常懷疑自己的智商和判斷力，一方面因爲數學成績不好，另一方面是因爲大人們常常提到的幸福感會讓我感到茫然。哪里有幸福呢？沒完的作業，枯燥的知識還不能早戀，我就像一個被設定了程式的機器，被製造，裝配，出廠，工作，報廢。冰冷且毫無表情。

我一直很喜歡聽父母講他們那一代的故事。講他們有多麽苦，爲了信仰有多麽虔誠。父母都是隱忍，中庸，典型的中國人。在他們的身上，我能隱隱感到他們對於夢想的失落，對於瘋狂的懺悔以及對於命運的緘默和承擔。末了，他們總會拍拍我的肩，說：“我們老了，這輩子就這樣了，你要好好學習，要出人頭地。”每當這種時候，我的感受就會複雜一些。一方面，我會感到痛苦，爲了父母；可是更多的，我會高興，因爲我還有機會，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同時又有一絲疑惑，比如我也同樣會老，和你們一樣。或者好好學習和出人頭地的關係。

再大一點的時候，我去了大學念法律。我至今對這個學科充滿複雜的情感。愛她，因爲她遊走於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間（誠哥語），因爲她教給我獨特的語言和思維去洞察社會。恨她，因爲你會發現，她騙了你。她所強調的公平，正義，人權，在現實的巨棒下命比紙薄，而我們還一度將他們奉爲神明。當一個法學院本科生畢業之後面對社會，他同時面對的還有價值觀的衝擊，幻滅，重構。總體來講我還是不後悔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校法學院本科課程很鬆散。能夠有充分的空間和時間反思。

反思這個時代。

我長大後才逐漸感知到，這遠非一個孩童時被父母老師描述的“蜜糖時代”。但我不怪他們。他們沒有騙我，他們被洗腦，也是受害者。

是的，中國的經濟增長是世界的奇迹。不是騰飛，只是增長。但所花的代價也是世界的奇迹。如果你在意的僅僅是國家統計局每年飆升的數位，或者是每年拔地而起卻不屬於你的高樓大廈，你是否該問一句，這些冰冷的數位和同樣冰冷的高樓的背後目的是什麽，它們值得你驕傲的內容又是什麽，它們跟你有什麽關係。好好想想。

面積廣闊卻毫無特徵的鋼筋叢林，天天加班卻不夠買房錢的小白領，以及夜晚停靠在娛樂會所邊上有特殊牌照的豪車，這是中國大城市的幾個截面。它們冷漠，沒有溫度，缺乏人味，用欲望填滿它們自身，以至於看上去不那麽空洞。

雜草叢生等待徵收的耕地，喝著苦茶抽著煙斗下地幹活的老農，在土裏打鬧褲腿都是泥的赤腳孩子，以及從家到學校的那幾十里崎嶇山路，這是中國農村的幾個截面。他們伴著土腥，真實而貧窮，甚至有些宿命的絕望，撲面而來。

上訪者、黑監獄、無奈的父母親、被判冤獄的人——一個被侮辱和損害的世界，一個被經濟蒙蔽的截面。有多少人對此有所瞭解，有所關注？聶樹斌，杜培武，孫志剛。這些名字在這被壓縮，簡單化，模式化的生活中從不被人提起。很少有人知道，洗冤白謗，這正義的最低訴求，在這個時代的中國，是何等艱辛。

“我們的國家似乎總是充斥著這重重荒誕。它分明已然道德崩潰、衝突不停，到處卻都在大談和諧社會；憲法保證每個人的言論自由，但是法律也懲罰所有可以被定爲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爲，你說不清哪句話一不小心就可能顛覆掉這麽大的一個國家；它的一些官員公然四處尋找處女，色情服務無處不在，它卻聲稱要用一款軟體來保護那些上網的少年免受黃色內容的傷害。”

這也許才是這個時代的真實截面。一個不尊重個人價值的政府只是古代衙門，甚至不如。一個不尊重本國公民的國家不是一個現代意義的國家。就算這是一個我國擁有世界上最高GDP的時代，可它仍舊是原始的。並不值得誇耀。這個國家繁榮的表像是虛僞而危險的。

我並不願意相信，這就是轉身之後看到的景象。在結束了長期的封建統治之後，卻是一個類似卻更加荒謬的延續。中央集權，文字獄，思想控制，世襲貴族，官商勾結。一些曾經似乎一度已離我們遠去的詞語如今又可以驚人地貼切使用了。最近很多國家都在搞選舉，日本，伊朗，甚至文盲率達70%以上的阿富汗。很尷尬，長這麽大，我還沒見過選票的樣子。有人說，選舉制度不好，看那些國家亂的。的確，表面上亂，卻有一條主線；我們則剛好相反。一件事，沒試過就下結論，會不會太早？聽說一個支援了執政黨五十年的日本選民卻投了在野黨的票，只是爲了改變。當然，此時的我們只有看熱鬧的份。

我更願意相信，鳳凰衛視記錄的這次轉身的力度並不足夠。或者是轉了，卻又轉了回去。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命題。依然是沈痛的轉身。我希望我足夠幸運，能 夠活到見證轉身的一天。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選出自己的總統，憲法中承諾的公民權利能夠兌現，這片中毒的天空和土地能夠重新潔淨，法院能夠根據法律而不是批示判案，政府需要接受彈劾和民調。哦，我不能太貪心。

當我看著某些西方的年輕人空虛地吸毒酗酒或者犯罪，我時而覺得他們很幸運。因爲他們已不必再去承擔時代變革的宏大命題，不必和我一樣從出生就面臨激烈的生存競爭。更多的時候我爲他們感到可憐。他們空虛慵懶，無所事事，除了吸毒酗酒不會其他的事情。至少，身處這個時代，我還可以思考時代變革這樣的宏大敍事而不至於空虛到他們的地步。呵。

“我們認爲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獨立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