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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分巨擘除荊榛 獲獎感言 作者:野夫 日期 2009-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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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分巨擘除荊榛 獲獎感言 作者:野夫 日期 2009-5-27 11:38:00



——2009年度中國當代漢語貢獻獎答謝辭



野夫



對於一個生來多是懲罰而從未獲得表彰的人來說,這個獎勵確實太過珍貴和奢華——因爲它來自于我平生尊重的民間。在此前若干年的獲獎名錄裏,有著我素 來仰望和私淑親近的師長和朋輩——李慎之,劉力群,王康,北島,王力雄,毛喻原,張思之,陳子明,康正果,孫世祥,胡平,蔣彥勇,高爾泰和劉曉波。這是這
個時代所要極力遮蔽和驅逐的一個方陣,是一個被侮辱、幽禁、流放和封殺的方陣;同時還是一個懷抱天良和血勇,堅持與愚昧和黑暗抵死相搏的方陣。當微末如我也有幸附驥于此戰列之時,我深覺愧怍惶恐,但同時也深感真正的榮耀。



對我而言,今年六月的獲此殊榮,更有某種生命般的無上意義。是非恩仇二十載,我們和這個邪惡的時代從未握手言和,我的心靈始終在暗夜劍拔弩張。二十年前毅然脫下的警服,並未令我真正脫下恥辱;之後穿上的囚衣,也無法讓我減輕負罪——那些飲彈長街的無辜蒙難者之血,永遠在質詢拷問我們的苟活。是啊,他們死了,我們活著,我們所有的存在都是可疑的;每一天的吞聲偷生都是罪過。



二十年來,我們以生命親友爲藉口,以生計飯碗爲托詞,以潔身自好爲由頭,卑微甚至卑怯地回避著暴力。二十年來,末世的分贓盛宴加重了整個社會的不公,吞噬著普世皆准的正義,深化了民族內心的勢利與黑暗。我們的怯懦忍看,並非金剛怒目的見證;不敢挺身而出的譴責,就是一種對惡世的默許甚至縱容。我們無奈地看著那一代慷慨赴難的青年,轉世投生爲我們的孩子;卻在一個市儈時代,一個整體歪曲歷史的社會,在欺騙瞞哄中成長爲缺乏天良和公義的“類人孩”【餘世存發明詞】。當那麽多四肢健全的青年,喪失理想和人格,層出不窮地踴躍加入特情、線人、資訊員,不以爲恥地成爲特務政治的幫兇,成爲專制獨裁的衝鋒隊,
甚至成爲虐殺同類的劊子手時;我們得承認,是我們的卑怯造就了他們的墮落和愚昧,造就了這個真相遮蔽謊言彌漫的不義社會。



正是基於這樣的原罪和恥感,我在五年前才重新開始寫作——是寫作而不是創作——因爲沒有創造和虛構。我只是在努力記敍身邊過往的親友,記載他們在這個有史以來最殘酷和荒誕時代中的遭際,透過家族史和個人命運,藉以還原歷史的真相。這樣的作品不敢冒充文學,只是對母語—漢語的一次正本清源式的實踐。



從甲骨時代開始形成的漢語之偉大傳統,其鏤骨銘心似的刻劃書寫方式,幾千年來力圖傳承的正是它的史官正氣與春秋筆法。在任何邪惡時代,純正的漢語書寫一定是在吊民伐罪,令作惡者膽寒心驚,讓無辜者伸冤吐氣。當年劉少奇對某惡魔提心吊膽地說——餓死這麽多人,這是要上書的啊!——如果專制者這樣的敬畏越來越少,那是因爲六十年來漢語書寫者的折節淪喪,是對我們母語的污辱和蹂躪所致。六十年來,曾經榮耀人類並令鬼神夜哭的漢語,被一統天下爲“窯洞漢語”——從延安開始的對當代漢語的摧殘,使得中華民族至少四代不說人話,而只剩一種粗糙、虛張、陰險和暴力的邪教文風。



六十年來,沒有任何一個官方文本稍帶人性和個性,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元首官僚能不說謊言和套話。於是,漢語不再莊嚴正直,不再神聖多姿;在無數個新聞聯播和對外發言中,淪爲人類世界的笑柄,淪爲炎黃子孫的自卑。而語言的退化又必將帶來思想的萎縮,於是,童真和天良被扼殺,幫閒和幫兇卻能高踞講壇,繼續毒化和催生著代代行屍走肉。



記住,那些貪腐殘民者,那些賣友求榮者,那些追逐欺淩弱勢者,那些奉命屠殺者,那些酷刑虐待異見者和異教徒的暴吏幹員,都是吾族的一員;和我們一樣父生母養,一樣的受教成長。如果在他們身上看見了獸性,那是因爲我們漢語教育一直提供的是狼奶。如果說他們的舍義爲惡令吾族受罪,乃因我們——所有的書寫
者讓母語蒙羞。設若我們都還沈陷於卑怯的泥淖,又怎能企望他們的潔身遠罪。



所幸在普遍沈陷的漢語世界裏,還有著一代又一代聖徒般的書寫者,摩頂放踵犯險直抒,捨生忘死地還原和弘揚著漢語的神性之美。正如上述方陣中和當今網媒上的諸多文章家,在一個政治黑幫化的時代,是他們在保存傳遞著漢語的良心,在甄別鑒定著人性的榮恥,在揭發和鞭笞著泛濫在祖國的假惡醜。“一言而爲天下法,匹夫而爲百世師”——正是前仆後繼的這樣一批孤獨的漢語戰士,在鐵幕圈禁之中發起了新世紀的漢語啓蒙和突圍。



我只是這場薪火相傳不絕如縷的漢語啓蒙運動之受惠者。若干年來,寂寞寫作只是在向安徒生童話中那個敢說真話的孩子學習,在爲自己的心靈埋單。曾經的緘默和不說實話,都是自己欠給這個時代的巨債;面對罪惡時的熟視無睹,必定要使我們仰望亡靈時羞愧不安。六十年來,無數的冤魂飄滿天空,無數的忠烈放逐他鄉,無數善良人像吾母一樣在自己的祖國失蹤。我的泣血紀錄,只是渴望不再辜負那麽多慘烈悲苦的死亡。對至交血親平民百姓的酹祭,唱響的也必將是對一個惡世
的挽歌。



 去年,村上春樹先生在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時說——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一方。我們都只是一枚面對體制高牆的脆弱雞蛋。無論怎麽看,我們都毫無勝算。戰勝它的唯一可能,只來自于我們全心相信每個靈魂都是獨一無二的,相信靈魂的彼此融合所能産生的溫暖。我們不能允許體制剝削我們,不能允許體制自行其道。體制並未創造我們——而是我們創造了體制。



是的,高大堅硬冷酷的體制,謀害封殺了衆多鐵骨錚錚的天才。然而,碧草叢中埋猛士,白雲深處有遺賢。沒有任何一面牆,足以永久遮蔽衆生頭頂之莽莽青天。



那麽  就讓我們牽手

跨過死亡密布的門坎

把名字輕鬆地刻滿四壁

高傲一如從前 

讓我贈你一句話——

一切都是尾聲了——

作爲對整個時代的預言。



最後,我要感謝北京當代漢語研究所對我的這次加冕——我深知對所有獲此殊榮的人來說,戴上的都是荊冠,它無時無刻不在鞭撻刺疼著我們的神經。我更深知,還有衆多優秀的民間寫作者,一直在底層邊緣韌性地戰鬥。正是他們的默默努力,在一寸一尺地拓展我們母語—漢語的表達空間,在不斷澄清著被獨裁者污染的漢語品質。



謹此,向這些高貴的寫作者和閱讀者致謝。
( 時事評論兩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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