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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明天的女人們 / 蕭景紋
2023/03/29 03:14:51瀏覽323|回應0|推薦12

八十年代的Cessna小型飛機,機身老舊,外觀鏽鐵斑駁,降落在簡陋的機場時,在跑道上彈跳了幾次。

她在半夢半醒之間驚醒,聽到機長傳來的聲音。

「歡迎來到阿斯馬拉(Asmara)。外頭天氣晴朗,攝氏二十三度。祝您有個美好的旅程。」機長的英文鏗鏘有力,帶著明顯的德文腔。這個聲音似乎有點耳熟……飛機在舊金山起飛前,她才剛值完超過三十小時的班,一整夜在產房忙碌著。或許是睡眠不足,三年級住院醫師的她,早該習慣在日夜顛倒的狀態下適應著一切,卻在飛機穿過換日線時昏睡去。醒來後,意亂心慌,竟以為聽見廣播傳來丈夫的聲音。

當然,丈夫不在她身邊。兩人已經超過半年沒有見面了。

當年在戈壁沙漠認識時,就知道這是個長距離戀情。那時大學剛畢業的她,回到中國自由行,無意中得知一份翻譯的工作,認識了年長十歲的德裔外商。他長年在北京工作,卻不諳中文,而她美麗驕傲,身邊從不乏男人示好。一個夏天獨自到了戈壁,或許是沙漠一望無際,她心裡格外空洞,對這個沉厚寡言的歐洲男人動了情。

回到美國後,她一心一意想著這個男人,靠著每年見面幾次,維持著這段在她心中可貴的愛情。這是在沙漠口乾舌燥、孤獨徒步求來的綠洲,即使是海市蜃樓,她仍然義無反顧。醫學院畢業後,兩人便結了婚,卻沒有改變生活方式。丈夫繼續在北京做生意,而她在北加州的教學醫院開始了婦產科住院醫師的工作。明知道丈夫在中國從商多年,私生活絕對不單純,但仍像虔誠的信徒,心想,有了孩子後,或許丈夫就會搬到她身邊。


機長帶著德文口音的聲調,讓她心慌。想到了丈夫,腦裡突然一片空白。外頭陽光燦爛,不遠處的大海似藍寶石般閃耀。難以相信這個美麗的地方,戰火蔓延,多年來人民奄奄殘息。


阿斯馬拉是厄利垂亞(Eritrea)首都,位於東非沿海。南部的鄰國是衣索比亞,兩個國家多年來為了邊界爭執處於戰爭狀態,在二十世紀的末兩年裡,各自在戰爭中喪失數萬人民性命。窮困的百姓陷入恐慌,尤其居住在荒涼地區裡的居民,連基本的醫療設備都沒有。

舊金山的教授和聯合國合作,透過了慈善機構,安排美國的醫師到當地協助。學姊一天在手術房聊起了這件事,邀她一同參加。她不假思索,便一口答應。


幾個月後,她在阿斯馬拉的機場倏然驚醒,想到當地烽火連天,有點懷疑當初的決定是否太唐突了,然而回頭已經太遲。

下了飛機,過了海關後,迎接她的工作人員把她帶到聯合國辦公室,接受例行的匯報。

綁著領帶的聯合國員工外表青澀,像是小孩扮演著大人,拿著文件,告訴她城裡哪裡可以去、哪裡得避免。

她睡意濃重,長途旅行讓她感到全身邋遢,只想洗個熱水澡,沒有認真聽。


走出辦公室時,剛好撞見學姊,不久前才搭另一班飛機抵達。兩人一同前往當天的住宿,時差讓她們疲憊不堪,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半夜裡,她醒來,一時忘了自己在哪裡,美國、中國、非洲,三個大陸隔著海洋,白晝黑夜已經分不清楚,北京現在幾點呢?丈夫在做什麼?

她躺在床上,藉著從窗口篩入的微弱月光,看著老舊龜裂的天花板,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非洲了。

第二天,布滿泥濘的吉普車在尚未開發的道路上顛簸著,將她們載到四個小時車程外的小鎮。

她們到了下榻的住宿,名叫「天堂旅館」,卻一點也沒有天堂的氣息。外觀灰撲撲的,露天的中庭養著幾隻驢子。房間淋蓬頭不停地滴水,天花板上漏下石灰,散落在褪色起毛的毯子上。

小鎮裡有一家天主教堂贊助的醫院,設備簡陋,說是醫院,其實倒像是臨時搭起的診所,一些較新的儀器還是她們團隊從舊金山帶來的。

當地的醫療貧瘠,住在偏僻地帶的女人,懷胎時常面臨生命危險。若是難產,得花上幾個小時才能抵達最近的醫院,有時到了醫院已經胎死腹中。而胎兒頂著母親的子宮,長久的壓迫導致生殖道與膀胱、尿道或腸道之間產生異常通道,造成漏尿和糞尿的後遺症。這次醫療團體的宗旨,就是為這些長期受苦的女人們做重建手術。

這種病例在文明國家不常見,她也沒有做過這種手術。但技術上並不難,跟著當地的義工醫師學習著,很快便駕輕就熟。只是初見那些病患時的觸目驚心,讓她久久難以忘懷。

病房裡,許多等待手術的女人骨瘦如柴,有些只剩二、三十公斤,雙眼空洞,看起來似乎沒有靈魂。

義工告訴她,這些女人因為生產後的併發症,得忍受尿失禁和糞尿的不堪,由於害怕發出臭味而長期禁食,寧願讓自已陷入營養不良的狀態,也不願遭到家中男人的侮辱或是身邊親友的恥笑。

她聽了不敢置信。這些女人受了多少折磨,只為了傳宗接代。沒了孩子,除了身體受苦,還要面對旁人不齒的眼光。

手術室裡,她看著麻醉後女人的身軀,生殖道、膀胱、直腸纖維化,不應該存在的通道讓穢物穿梭自如,尿裡混著糞便,從陰道裡滲出。炎熱的手術室裡沒有空調,醫用口罩擋不住腥臭的濃厚氣味。她卻聞到了一種原始人類的基本味道,聞到了這些女人們多年受到的侮辱和羞恥。手裡的金屬儀器反映著日光燈的亮光,她汗流浹背,害怕污染了無菌區,不敢用手背拭去額頭上的汗珠,只是專注在眼前的工作,鎮密嚴謹。

白天,她在手術房裡,進行一個又一個的手術,晚上到「天堂旅館」倒頭就睡,隔天重複同樣的步驟。

手術結束後,其實才是病患重建的開始。瘦骨嶙峋的患者躺在病床上,由鼻食道灌入營養品,社工和醫護人員細心呵護,像為枯萎的花朵,淋上水珠、給予充分的陽光和氧氣,看著她們慢慢恢復光采。不過更困難的,不是身體的癒合,而是心理上的康復。

一天下來,團隊僅可以完成三到四個手術,並不是每個來求救的女人都會得到治療,但救一個算一個。兩週的時期很短,能多做一個手術,等於就是多幫助一個女人重生。

重生。

想到這個字眼,她的胸口被重重一擊。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她已經習以為常,不敢去觸及。一種之前模糊的意識,卻在這兩週和當地病患相處的時期裡,越來越清晰。


一個晚上,「天堂旅館」中庭的驢子集體發春,叫個不停,讓她無法入睡。隔床的學姊也被吵醒了,兩人聽著驢子荒謬的叫聲,沈默中終於忍俊不住,大笑了起來。

她們開始談話,她也終於對學姊說出了多年婚姻的隱疾。

德裔丈夫有嚴重的疑心病。當她還在醫學院的時候,丈夫有次飛來看她,她興高采烈邀請同學們一起去吃晚飯喝酒。一群年輕人趁著酒酣耳熱,言語之間也不正經了起來,但都是玩笑話,她也不放在心上。倒是丈夫,一個晚上臉色很不好,一聲不吭,獨自喝悶酒。她以為丈夫年紀較長,覺得這群年輕人很幼稚,晚餐時,也沒有去理會他。回到了宿舍,正想更衣就寢,冷不防臉頰被打了一巴掌。驚訝中,只發現丈夫臉孔扭曲,活像個魔鬼。

他罵她不守婦道,像個妓女,讓他丟臉。

她驚嚇過度,竟沒有跟他解釋,只是一直道歉,心裡以為真的是自己錯了。

後來,每次的短聚,都心驚膽跳,害怕觸怒丈夫。

大多數,兩人還是像正常的夫婦,討論著未來的人生,包括小孩和新房子。但有幾次,他會突然光火,雖然不再動手,但心裡的創傷已經產生,言語的施虐也是一種家暴。

她當然知道這些道理,卻也不跟別人說起。人生是自己選的,婚姻也是她心甘情願一頭栽入的,她還是愛著這個男人。單純以為,長距離的感情都是艱難的,等到兩人搬到同個城市,共同生活,有了小孩後,問題就會解決。

深夜裡,中庭喧鬧的驢聲終於慢慢沉靜,一輪明月掛在天空。學姊不作聲,只是沈默聆聽著。天之驕子的女學霸,職場順利、聰明過人,卻在情場上任憑冷血的男人凌辱。學姊沒有見過她的丈夫,只聽說他們夫妻隔兩地生活,並不知道她美麗的外表下,有如此難以啟口的秘密。

就像厄利垂亞這些女人們,身子裡頭腐爛、發臭,只能用禁食來藏匿隱疾,在看不見陽光的日子裡,等待著雲散霧消的明天。然而明天,不一定會到來。

在回返阿斯馬拉的路途上,她看著外頭的山路,想到了那些病床上的女人,身體受創,過著文明世界無法想像的地獄般生活。

但是自己不也是?她覺得自己的靈魂也慢慢枯萎、凋零,在一段不健全的婚姻裡,漸漸死去。而那年她還不到三十歲。

一些人無法改變他們的處境。這些女人回到了村莊,也許可以回到較正常的生活,不用為了基本生理需要擔心受怕,但是窮苦、戰爭和不平等的傳統觀念依然包圍她們。

而她不同。她可以選擇。

階段性任務完成後,接下來的幾年,厄利垂亞的戰爭越來越猖獗,聯合國無法擔保慈善機構人員的安全,醫療計畫因此停止了。而她自己的生活,也被戰爭佔據。她和丈夫的離婚過程,會讓她受盡折磨。她會陷入人生谷底,憂鬱症、猜疑、酗酒,種種問題會讓她覺得一文不值,甚至無法正常工作。然而時間可以治癒一切,雖然有時會留下傷口,很深、很深的傷口,儘管別人看不見,只有她自己知道。


很多年過去了,畫面轉換成郊區的花園庭院。她看著孩子們在游泳池戲水,和丈夫並肩坐著。乾燥嚴酷的沙漠消失了,被取代的是奼紫嫣紅的花叢、風恬日朗的四季。

撲通一聲,孩子躍入游泳池裡,水波四散。夫妻倆被濺得一身濕答答,彼此看了一眼,噗哧笑了出來。

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這次,找到了珍惜她的男人。細水長流的日常生活,不再是一種奢望。她明白自己是幸運的。然而,她心裡頭,仍然住著那些身體受創的女人們。

她不曾忘記她們。


(原刊於2022年10月皇冠雜誌824期)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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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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