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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漢的柔情 / 蕭景紋
2023/08/04 04:31:59瀏覽164|回應0|推薦10

這天,夜晚的星光燦爛,他歡欣地捧了一束藍色的繡球花和滿天星與妻子一同到學校,去觀賞女兒的舞蹈表演。殊不知才停好車,卻在遠遠的人群中看到那個討厭的人--

強森醫師。原本輕鬆的心情,頓時像裝滿肥料的牛車倒翻,發出一股惡臭。

妻子一路陪他走進禮堂,察覺他態度上細微的改變。兩人結婚多年,她懂得丈夫,從他臉上眼角的皺紋線條,就知道發生了讓他不開心的事情。

大廳的燈光閃閃爍爍,表演即將開始,提醒前往的來賓就座。

他不語,在昏暗的觀眾席坐了下來,把手裡的花束扔在椅子下,有點賭氣的姿態。顯然心裏有烏雲覆蓋,即將來到的暴風雨就在不遠處,聞得到一股潮濕的氣味,但此時身旁四周還是寂靜的。

燈光暗了。

他的拳頭握緊,強忍內心的憤怒。畢竟這是女兒的舞蹈表演,大人複雜的恩怨不需要捲入孩子純真的世界。他完全沒有想到工作的死對頭,竟然會出現在下班後的私人世界裡。原來對方的女兒也在同個舞蹈室,也出現在今晚的表演。即使強森並沒看到他,他也佯裝視而不見,但惱人的身影已經嵌入腦海裡,好心情破裂掉一地,隨之而來是整晚揮之不去的惡劣感覺。


強森和他是同期的放射線科醫師,年紀相仿,兩人的官運卻不同,對方平步青雲,頻頻贏得研究補助金,很快就升到副主任。他苦幹多年,卻還只是臨床講師的職位。人高馬大的他,有著東方人魁偉罕見的身材,平時不愛笑,脾氣又不好,同事們很少跟他有往來。不過放射線科原本就是個獨來獨往的科系,關在黑暗的辦公室,看著電腦上明亮的影像,整天和錄音機作伴,不需要靈活的交際手腕,甚至幾天都不需要和人說話,他從不介意孤獨。

只不過,就像所有成人遊戲的規則,牽扯到金錢、官職和人際關係後,便不公平了。他覺得強森並不是個特別傑出的醫師,但交際手腕靈活、懂得利用關係,在醫院複雜的組織裡游刃有餘。再說,強森是道地美國人,在這個仍是白人為主的醫院裡,當然比黃皮膚的他佔優勢。不過待久了,對於這些職場上無法改變的現實,他都已經習以為慣,火爆脾氣也漸漸磨平,如今只盼能安安穩穩在醫院裡待到退休也就甘心了。可是,命運偏偏和他作對。原本平淡無奇的工作,因為金融風暴連接影響到醫院的盈利,傳來裁員的風聲。身為副主任的強森,單獨約他談話,一副霸道上司的口氣,顯露著極端不滿。

「你的RVU分數是科裡最低的一個,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但是看片子的速度不夠快,必須加把勁趕上別人,否則拿不到健保的給付點值,醫院就得賠錢。」強森看著電腦螢幕說著,彷彿辦公桌另一頭的他只是一堆數據合成的報告,而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強森打著官腔,直述數據,好像只是公事公辦。但其實暗暗警告他,小心點,不然職位不保,再三振就出局了。

他聽在耳裡,強忍心裡的憤怒。他的RVU當然不好,被分到的片子大多數是斷層掃描或X光片,需要時間處理,費率也低。不像MRI磁共振造影這些費率高的診療手術,都是分給強森的狐朋狗友,像是大學的兄弟會,一群只會喝啤酒大聲吆喝看球賽的白人傢伙。他甚至還會被叫去幫腎臟科醫師拿抽音波探頭,等他們做切片檢查,浪費時間,簡直是把他當技工。他忿忿不平,卻只能忍聲吞氣。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雖然社會媒體總是宣示著種族平等、男女平等,但若他告上人事部,很快就有律師單獨和他談話,禮貌地提醒他醫院合約上的條規,沒有人犯規,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接著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女兒還在念小學,居住的學區極好,房貸昂貴,這份工作穩定的薪水,絕對不能扔掉。只能忍,繼續忍。


他在黑暗裡,瞄著不遠處,強森和他的妻子觀看著台上的表演。

台上,一群穿著粉紅色芭雷舞衣的女孩們翩翩起舞,裡頭有他十歲的女兒,臉上表情迷懵,手腳尷尬擺動,好像害怕跟不上其他人。他有點緊張,希望女兒不會出錯。

這個地區東方人不多,在富裕的白人學區,重視的不只是學術,體育比賽、藝術才藝更是父母花心思栽培孩子的項目,課後還要學外國語言,宛如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念書之外,得加強各項技能孩子才不會輸在起跑點。

東方人的體型不像外國人修長,個性也比較拘束,得認真練習,才能在舞台上發光發熱。

妻子常用這種嚴謹的心態督導女兒,他總覺得她小題大做。女兒只是喜歡穿漂亮衣服,在台上像小公主跳舞,不用像職業舞者惡魔訓練,搞得神經兮兮的。

嘴裡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希望女兒這晚有亮眼的表現。尤其知道強森也在場,突然有了競爭的壓力,小孩的舞蹈表演成了大人暗地較勁的競技場。

此時耳邊傳來熟悉的音樂--藍色多瑙河,那首小時候,學校下課常放的歌,多優美的旋律,他卻只感到一陣寒意,呼吸急促起來,頓時想到了從前。


0年代,紐約總是處在灰冷的季節。他在布魯克林的醫院裡出生,爸爸在當實習醫生,媽媽任職護士,他們都很忙,他對童年的記憶不深,只記得小學時常在學校跟那些義大利小孩一言不合就打架。

爸媽對他很操心,覺得紐約的環境太複雜,一有了遷移的機會,便搬到田納西,那是個枯燥乏味到連烏龜都不想上岸的小鎮。

當地是典型的藍領白人區域,大部分人高中畢業後,都留在附近的工廠做工,一輩子囚禁在腐敗的小鎮。毒品上癮和酒精中毒是家常便飯,婚姻、男女關係錯亂更是常見,一般孩子的教育水準都不高,品行更是糟糕,加以種族歧視的觀念牢不可破,他們看到移民又是罕見的東方人,就好像找到了發洩的對象。

他也不是好惹的傢伙,拒絕當安靜被霸凌的受害者,仗著野熊一般體態,發狂起來橫眉怒目,出手毫不留情。

父親忙著事業、日夜值班,回到家裡,疲憊的臉上,從是透露對他的失望。母親則是擔憂著家計,反正他功課不錯,對這些小孩子的犯行絲毫不以為意,只要不影響申請大學就好了。

他其實很渴望父母對他關切一些,只要有時候稱讚他一兩句就好了,可是從小到大總聽不到任何鼓勵的話。他真的很努力,在偏僻白人小鎮裡,作為唯一的東方人是多麽困難的事,他真的希望父母可以體諒他。但他們總是忙著自己的事,任憑他自生自滅。

父親出生在二次世界大戰,大陸淪陷後逃到香港,考進台灣的醫學院,又輾轉來到美國發展,在南方小診裡當外科醫師。一生飄泊,應該能體恤孩子在異鄉的不易。然而父親卻只是嚴苛和沈默,讓他感到很孤單。

一個大男人,又是身材魁偉、聲音低粗的男人,不應該發牢騷。他把這些聲音關在腦袋裡,有時靠打架發洩,其餘時候學習不動聲色,就像父親一樣。

他從小的願望,就是逃離那個醜陋的小鎮。到了德州念大學和醫學院,他終於發現自己不是怪胎,那兒有很多像他的東方人,可以正常過日子。

可惜這種好日子並未持續太久,到佛羅里達當外科住院醫師時,霸凌的事情變本加厲。童年的恐懼又回來了,而這次卻是發生在堂堂的醫院學術殿堂裡。

他是那年醫院六個實習醫生裡唯一的東方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五人不同。主任對他冷淡,常找他麻煩。一次,在診所裡對一個時常要求止痛藥的太太直接了當請她去戒毒所,遭她上訴到醫院主管。主任對他很不滿,給他警告。他疑惑若是其他白人同僚,是否也會受到同樣對待。

之後,便是有意無意受到排擠。他忍氣吞聲,心想憋完了主院醫師的訓練,就能出師離開這個鬼地方。沒想到,在第三年,主任利用經費不足的理由,阻止他進實驗室的計畫。若是沒有報告論文,就無法畢業。他知道主任故意找他麻煩,他無法再忍受這種侮辱,只好辭職,scramble 找到芝加哥的放射線科實習醫師,從頭開始、另起爐灶。從那年起,生活才開始增添了色彩。結婚後,搬到南加州,脫離了那些不公平的種族問題、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有了小孩,找了一份安穩的工作,覺得這樣就能滿足過一輩子了。

他多麽希望日子可以那麼簡單。


舞台上,女孩們翩翩起舞,輕盈愉快的身姿,靈巧旋轉著。

女兒身材嬌小,在群體中很容易被忽視。他望著女兒,默默期許著,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挫折,永遠不要在女兒身上重演。

這是美國,夢想開花的地方,種族歧視是種犯罪,但依然無時不發生在異國人的身上,有時只能忍氣吞聲,有時卻無法承受。

譬如說,據傳他的父母曾瞞著他飛到佛羅里達,跟住院醫師的主任面談。

別以為佛羅里達有著美麗海灘和迪士尼樂園,是全世界觀光客的天堂,也就應該是思想開放、友善的地區,殊不知這裡還是保有南方的傳統,白人稱道,公開霸凌有色人種不是秘密,甚至在醫院裡也不例外。

離開佛羅里達前,他並不知道私底下,主任敲詐了他的父母,要他們繳出一筆

可觀的捐款給醫院,才讓他可以繼續深造。若不是他提前辭職,結束了這場鬧劇,父母也許會默默匯錢給那個偽君子主任,忍氣吞聲地甘心被剝削。

他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這件事,卻也從來沒有跟父母對證。不知道父母當時錯愕下,是否同意了主任的勒索。

他不敢面對他們,也感到羞恥,年老的雙親為了他得面對白人主任的侮辱。但也同時氣憤,為何父母未曾當面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過失,而是被凌霸了,一如紐約童年時被那夥義大利小孩欺負,百口莫辯,只能靠雙拳維護自己。

下一齣舞蹈開始了。明亮的鎂光燈下,女孩們換上晶瑩碧綠的紗裙、戴著羽翼翅膀,演出仲夏夜之夢的精靈。彷彿幸福不是一種神話。

他覺得人生很荒謬,埋頭苦幹一輩子,卻沒有成就,庸庸碌碌。相對的強森,憑著交際手段,便能傲視群倫。

這輩子,他到底還能怎樣?雖然長著東方人的臉孔,卻不諳中文,也不可能到台灣或中國發展,更別說是當醫生了。而且他的妻女都在這裡生活,能去哪裡?


他的思緒飛到遠方,沒有注意到台上的表演。

當其他觀眾都沈浸在舞台上曼妙的表演時,突然發生了讓人措手不及的意外,兩個女孩跳躍時,冷不妨撞上彼此,在舞台上跌倒,發出巨大的響聲,連帶將身邊的舞者們絆倒在地,一時狼狽不堪,觀眾席的家長紛紛發出了驚叫。

音樂頓然停止,老師衝出來,忙著一一檢視著跌倒在地上的小女孩們。

他渾身冷汗,看到倒地的兩個女孩中,其中一名正是他的女兒。弱小的身軀,臥倒在舞台上,微微啜泣著,老師將她扶起,還好沒有大礙,小臉蛋上都是眼淚,但很勇敢地站了起來,全場給予她熱烈的掌聲,讓他感到很欣慰。

另一個女孩,也是委屈地在地上哭著,嘟著嘴巴。老師和顏悅色安慰她,小女孩還是倔強地不肯起身,老師只能尷尬地在一旁看著。他這時看到一個意外的畫面,女兒走了過去,小聲地跟跌倒在地上的女孩說了幾句話,女孩擦去眼淚,跟著女兒站了起來。

老師鬆了一口氣,將舞者位置排好,優美的音樂再次響起,女孩們的碧綠紗裙輕盈飄動,之前的意外很快就拋諸腦後。

表演結束,妻子到後台找女兒,他則在大廳等待。


不遠處,他看到西裝筆挺的強森,正不悅地責備著身邊的女孩。那個女孩委屈地低頭啜泣。原來另一個撞倒在地上的女孩,正是強森的女兒。

他有點恍惚,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惹禍出錯時,沒有關愛,只有父親不滿的譴責。之後不論如何努力,有多少成績,求好心切的父親也吝於嘉許,就連幫忙時,也是偷偷地,不想讓孩子知道。

他這樣懷恨父親,但他又做過什麼?父親去世前,他不曾對他說過一句感謝的話,雖然一輩子費力工作,為的只是家人。父子倆,卻只是沈默對峙,直到不再有機會再和對方說上一句話。

他突然不討厭強森了。在心裡湧起的感受,只是同情。在職場叱吒風雲,那又如何?在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時,卻失職了。

一切都無所謂了。職場上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其實一點都不重要。成為父親後,他只有一個責任,就是當個好爸爸。

當女兒牽著媽媽的手從後台出現時,看到他,快步跑步迫不及待跳進他的懷抱。

「剛才在台上跌倒了,會痛嗎?」他疼愛地問道。

女兒在他懷裡,搖了搖頭。

「妳表演得好棒,I am so proud of you。」

這是他常對女兒說的話。

女兒充滿稚氣的臉蛋露出驕傲,接過他手中那一束花,看著他微笑說:「I know。」



(原載於皇冠雜誌2022年八月第822期)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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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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