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斜風細雨的十月午後，我拖著沉重的行李，走過斑駁的石板路和小橋，穿梭在如迷宮般的小巷，終於找到位於水都古城中的民宿。

按照房東指示在信箱找到鑰匙，步上位於二樓的公寓。小小一間斗室，睡覺時要先將沙發轉置成床，幸而衛浴俱全，還有爐台餐具可以簡單烹飪。雖然簡陃，但在寸土寸金的威尼斯，我還能再要求些什麼？

那是我二十多天歐洲旅行的最後一站，從克羅埃西亞搭乘了五小時的跨國巴士，再轉換兩趟公交船，風塵僕僕而來。之所以不辭舟車勞頓、輾轉辛苦，並非久仰水都的風華盛名，而是為了一償多年夙願，重圓我少女時期的美夢。

初識水都，始於國中時看過的一部電影《情定日落橋》（A Little Romance）。片中描述移居巴黎的美國少女羅倫，和來自於貧寒單親家庭的陽光男孩丹尼爾相戀，兩人因家庭搬遷因素即將分離之際，聽到一個浪漫的威尼斯傳說：「情侶若能於鐘聲響起的日落時分，在嘆息橋下相吻，愛情將天長地久，永不改變。」於是他們在一位老先生的協助下，私奔到威尼斯，最終於黃昏時的嘆息橋下，兩人坐在貢多拉船上深情相吻。當時唯美清純的初戀劇情，讓青青少艾的我為之心醉，從此這段傳說也駐進我的心裡，期盼有一天，我也能乘著小船，徜徉在威尼斯的愛河中。

成年後，我曾跟著旅行團來過威尼斯，參觀了聖馬可大教堂、總督府，走過嘆息橋，卻因旅程倉促，猶如走馬看花，根本沒時間搭乘貢多拉。還記得當夜幕低垂，有些小販販售螢光的手環和項圈，將夜色裝飾得閃爍璀璨。聖馬可廣場上的幾間咖啡屋，室外有管弦樂演奏，表演的曲目多為耳熟能詳的古典樂曲或流行音樂，氣氛浪漫迷人。可惜那時我阮囊羞澀，無能坐下來喝杯咖啡，好好聆賞。只能站在邊上，短暫停留。這些都是初訪水都時留下的遺憾。

這次又來到了義大利，怎能不吃義大利麵？在我們民宿的街口，有家小麵館，店裡沒桌子，只能站著吃。聰明的老闆將各式形狀的麵條擺在玻璃窗前，乍看還以為是現場製麵，著實吸引了許多客人。我們點了一碗黑色的墨魚醬汁螺旋通心粉， 和一碗青醬義粉。麵條有勁，醬汁味道還不錯，可惜只有麵沒有其他食材，讓我覺得不太滿足。

因天雨不想走太遠覓食，就近找了間星級旅館附設的餐廳吃晚餐。我點了一份羊排，先生點了一條烤魚，味道不過不失。帳單拿來，我們嚇了一跳，單是座位費一人六元，飲料費也不便宜，兩人共吃了九十一歐元，重點是：還沒吃飽。

隔天天晴，為了深入當地居民的生活，我們特地去逛里亞托橋附近的魚市場。威尼斯四面環海，海鮮活跳跳，物美價廉，看得我們這兩個老饕眼睛發光，心花怒放。一公斤淡菜4.8歐元、竹蛤9.8歐元，其他海產也都新鮮便宜。索性買回去自己烹飪海鮮大餐。一時衝動買了許多淡菜、竹蛤、扇貝、蝦子、花枝、比目魚，足夠我們大快朵頤好幾餐。我對各種新鮮的蕈菇，也深感興趣。每一朶彷彿都沾染了田野的芳香，令人難以抉擇，心想難得吃到，乾脆買了半公斤最貴的品種，老闆還送我一把洋香菜巴西里。此外還買了白葡萄酒、番茄乾，及當地的調味料，滿載而歸。

新鮮的食材只需簡單料理就很美味。先生負責清洗，再交給我烹調。我將貝類和蝦子放入大鍋，因自帶海水鹹味，連鹽都不必加，放幾片番茄乾，滴一點橄欖油，淋上白葡萄酒，蓋上鍋蓋悶七分鐘，就大功告成。花枝和抺了鹽的魚則香煎，接著我在鍋中放點油，將蕈菇煎到金黃微焦，為了避免出水，出鍋前才灑上鹽和胡椒，以巴西里葉點綴。這些料理配上威尼斯香甜的Bellini蜜桃酒，吃得我們心滿意足，非常愜意。

或許是大家被疫情困得太久，疫後紛紛做報復性旅遊。十月應已是旅遊淡季，但白日的威尼斯仍人聲鼎沸，人潮洶湧。路上摩肩接踵，公交船上擠滿乘客，咳嗽聲此起彼落。有時在小巷中遇到反向而來的人群，我急忙閉氣，不敢呼吸。聖馬可教堂前面大排長龍，我沒進去參觀，心想就算能排進去，那麼多人擠在室內，我也擔心會染疫。

特別選在黃昏的時間，搭乘貢多拉。短程二十分鐘，要價八十歐元，但再貴我也要搭乘，因我已等了三十年，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下次再來威尼斯不知又是何時了，我不想再留下遺憾。小船在複雜的水渠滑行，穿過許多美麗的橋梁，轉彎時船伕會發聲呼嘯，以免和對向的來船相撞。天色將暗未暗，兩岸的人家已點燃燈火，微風徐來，悠悠盪盪。我看著水都古老的房舍，想起那些久遠的傳說，彷彿身在夢中，如真似幻。雖已不再相信愛情神話，但我仍感恩身畔有良人朝暮相伴。

當初選擇住在聖馬可廣場附近，圖的就是晚上可以在那裡享受浪漫的音樂，方便待到很晚。入夜之後，人潮少了許多，我們再次回到這個歐洲最美麗的戶外客廳，廣場上依然燈火輝煌，天際時有螢光棒閃耀。共有三家咖啡廳在室外演奏，他們很有默契，每家演奏三首曲子，輪流演出，所以不會互相干擾。著名的花神咖啡廳，今夜演奏的是古典樂曲。另一家咖啡廳，則正在演奏電影《第凡內早餐》的主題曲〈月河〉，那溫柔的提琴聲非常動人，直沁心脾，於是我們坐下來點杯卡布奇諾，沉浸於美妙的旋律中。聆聽了電影《鐵達尼號》的主題曲〈My heart will go on〉、及《教父》《愛的故事》《卡門》……等動聽的主題曲，讓我如癡如醉。

樂師們功力不凡，可接受觀眾點歌。我請他們演奏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號〉，那是我小學三年級參加鋼琴演奏會時所彈奏的歌，多年前我也曾在此地聆聽過此曲，對我而言意義不凡。當那明快激昂的曲調奏出時，全場都跟著拍掌，我的心弦也為之激動，思潮澎湃，血氣賁張，彷彿時光倒流，回到從前。歲月雖然飛逝，水都潮來潮往，物是人非，但濤聲如昔，樂音依舊，我心已沒有遺憾。

清晨趁著人潮尚未湧進古城，我們到港邊欣賞日出，搭乘水上巴士瀏覽大運河上著名的景點風光。一輪燦爛的金丸從海上升起，滿天絢麗的雲彩，襯著遠方的安康聖母教堂，光輝聖潔，令人莫名感動，心中充滿希望。數日前我才在羅維尼（Rovinj）欣賞到亞得里亞海最美麗的夕陽，而今又看到威尼斯的海上日出，我覺得自己何等幸福。雖然已過了人生的盛夏時節，鬢邊添了白髮，但我心中仍是那個率真、純粹的追光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