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4.20刊於世界日報副刊

天使之城

從沒有到一個地方旅遊不照相留念的，然而多年前到西班牙馬德里一個星期之久，我竟連一張旅遊的照片也沒有，是意興闌珊，也是根本沒有照相機了，因為被強盜搶走了。

隨Y出差到馬德里，抵達旅館，想到世界最大的Prado美術館就在不遠處，儘管身體疲累，放下大件行李後，隨即前往美術館，到關門才不得不離開。出來時，太陽依然高照，遂繼續往都市另一端走去，在一處行人專用地下道，走下階梯，轉彎處，背後陽光一消失，三個匪徒身後快速襲來，我頸胸被人掐住，霹靂包被匪徒以刀割斷奪去。

我還想搶回，眼角餘光瞥到Y正與兩匪徒做肉搏戰，才看清楚險境，想起：「人要是失去生命，有了全世界，又有甚麼用呢？」我放掉歹徒，轉向Y嘶喊：算了，給他們吧！Y聽見我驚恐的叫聲，也感覺冰冷的刀子抵在肚腹了，頹然鬆手，任匪徒離去。

被搶的證件、信用卡、機票都可再申請，財物的損失，Y的公司與Home Insurance也將補足，但刀口下被匪徒奪去的純真（innocence），也就是巴爾札克所說的：「兒童睜開眼看到世界就笑」的童真，卻難尋回了。以前，對旅遊充滿了好奇與期待，像個小孩手舞足蹈，盡興演出，誰知演得正忘我、正熱烈，布幕被人一下子拉下，我不知所措而且失聲了，只覺得人很多，都是不相干的；聲音很多，都不知在說些甚麼。

被劫後，有如驚弓之鳥，頸項被套上鎖鍊，哪裡也飛不出去。旅遊應該充滿歡樂與希望的，如今陽光在牆的那一邊，我有的只是一排影子。

還好，Y一向樂觀，把能辦的事都盡快補救後，就又有說有笑的了。每天出門開會前，都叮嚀我照計畫出去走走看看。我口頭上說好，卻只能走到旅館前的小公園廣場，坐在長凳上失神地看著人群，任太陽曬到頭發昏，心情卻與眼前噴水池的池水一樣冰冷；只要Y不在我身旁，馬德里就是一座死城，馬德里的旅遊就成為一齣默劇，在我身旁無聲無息上演退場！

沒想到，回美後，當好的、壞的記憶都慢慢沈澱後，每次想起馬德里來，地下道的被劫竟只成為一個小小的遺憾事件，讓我常常想起的全是被搶前在Prado美術館受到的震撼，被劫後Y那無可救藥的樂觀，以及周遭的人所給予我的溫馨的記憶。

被劫前，在Padra美術館雖只有短短的幾小時，我卻經歷了人生的虛幻與希望，看到了地獄，也見識了天堂，那些感覺絕對強烈過在那之後遇劫時痛苦的現實。這就是藝術的力量，比真實的生活還貼切，比真實的感情還熱烈，藝術的張力恆勝過現實生活一時的受挫。

想想看，那些整面牆大、栩栩如生的宮廷畫，帝皇貴族意氣風發，仕女佳人盛妝麗服，如今安在？若非偉大的藝術家把他們當時的容貌與生活情景留下，不也與尋常百姓一樣，一生只是一場過眼雲煙？走進一間暗室，耳聾後的哥雅在他家中畫的那些陰暗沒有色彩的「Black Paintings」，看得我心驚，手腳發冷，心頭發緊，那張「撒但食子」猙獰恐怖的畫面根本就是地獄光景！但流血的耶穌卻讓黑暗的心找到了光明的出口，每一個畫家手中一張又一張彌賽亞十字架上受難的臉孔，是苦難的本相，也是希望的源頭，告訴我們：透過救世主的救贖，天堂還是不遠的。

Padra的藝術給予我啟示，讓我知道地下道被劫不過是幾個壞人一時的墮落，一小群人的罪愆不代表馬德里就是一個罪惡之城，烏雲依然鑲有金邊，陽光就在背後。

其實馬德里是個天使之都。被搶後，那些努力用極破的英文試圖撫慰我們的善良小老百姓。當我驚嚇過度噁心想吐，警察大人馬上騎馬為我找來冰水讓我鎮靜下來。我們並沒有受傷，仍被送往醫院，老醫生眉宇深鎖，替他的城市在我們到達第一天就給予我們如此劫數，一再道歉。在警察局，警員熱心地給我們信用卡公司的電話號碼。那兒巧遇的一位僑民，主動伸出援手，充當翻譯，等到我們案件了結後才離開。

到American Express辦事處拿現金暫用，暢通無阻；美國馬德里的外交處，兩小時就給我新的護照；Avnia西航人員犧牲午休當場為我補辦機票。VISA信用卡隔日清晨就從德國分公司快遞送來新卡。Y的同事買來一把美麗的西班牙象牙蕾絲繡花扇送我，為我打氣。

只要不想地下道那一幕，只要不獨坐在廣場唉聲嘆氣，只要樂觀成性的Y在我身邊，馬德里的時光，都是欣慰、愉悅的。那時皇宮正好整修中關閉，但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名勝古蹟，不管是小廣場、歌劇院，大教堂、修道院、噴泉、古牆垣LL都叫人流連忘返。我們也常到糕餅店跟著平民百姓站著吃麵包、喝Solo咖啡，也必須感謝西班牙那特殊的9點才開始的「晚」餐，讓Y每天開會後仍有充足的時間帶我四處閒晃，然後找家有氣氛的餐廳享受聞名的海鮮飯鍋與海鮮燒烤，回到旅館都午夜後了，仍意猶未盡。

像地下道被搶的鬧劇猶不夠精彩似地，旅遊的結尾又被加上一筆烏龍助興。Y出公差，搭美國聯航，我這小跟班只能搭廉價的Avnia西航，回美那天，西航鬧罷工，與Y同時到達機場，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去，我身上除了那張德國給的信用卡外，現金不到20元。

被迫住到機場旅館，竟幸運地在機場碰到了兩位女基督徒，把我放到羽翼下，帶我進進出出，旅館內都邀我同桌用餐，不時打電話到我房間告訴我最新消息。馬德里多留一天，仍是有驚無險，在舒適的旅館內休息，還多吃了兩頓海鮮大餐。

馬德里之旅，我確實曾讓幾個害群之馬影響過我的心境與旅興，卻也因親賭Padra的藝術之真，賞過馬德里古蹟之美，更重要的，身邊老有那些化裝成平民百姓善良的天使們，讓我想起馬德里來，即使一張旅遊的照片都沒有，仍充滿了許多美麗難忘的回憶。

對我而言，馬德里永遠是個天使之都，因為大多數的人都是善良的，他們才是我們人生的主角；是這些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天使們，帶我們走過了高低起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