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機入境不是到達,拿到學位找到事不是到達,結婚買了房子不是到達,拿到綠卡公民權也不是,甚至當子女長大就業成家然後兒孫成群了也不是……
1
你離鄉出國,一住許多年,忽然在他鄉已經超過在家鄉的時間,無疑你已經「到達」了。
也許。未必。
到達不是單純的外在事實,更是一種心境。
在這個大遷徙時代,多少人來來又去去。不管幾個地址多少本護照,反正不是在這裡就是在那裡,人總要一個所在地。所謂到達對有些人因此不是問題,而有時不過是一種印象。
下機入境不是到達,拿到學位找到事不是到達,結婚買了房子不是到達,拿到綠卡公民權也不是,甚至當子女長大就業成家然後兒孫成群了也不是。儘管這些看起來都像到達,在其中任何一點個人都可以自豪說:「是的,我到了。」其實那只是外在的,形式上的,沒有心靈的介入感情的參與,那所謂到達只虛有其表而沒有實質。問題在:那個實質是什麼?
這時你可能會問:安穩過日子就好了,窮極無聊問什麼到不到達!
說得也是,我完全同意,麻煩在我就是擺脫不了那個問題。
2
忽然我住在美國已經三十二年,在紐澤西也有十七年了,之間東西遷徙還住過好幾個其他地方。當季節遞移冬去春來,眼看前後院裡草長芽抽春花輪番開放,對那半荒半野的院子不禁有種「這是我的」的溫柔。那些自生自滅季節一到即欣欣向榮的花草,經常光臨跑跳的鳥雀和小動物,就好像老友家人。是的,這裡是我的,我們一家的小小樂園。有這樣一種款款深情,是不是就代表「到達」了?可是捫心自問,家雖在紐澤西,放眼都是多年累積的記憶,深處仍覺得這塊土地並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它;我是外來人,在這裡只是客居,有一天就要像當年忽然登臨那樣拔腳就走了,再到另一個地方去客居。
那個實質,我指的是心理上的到達,那種甚至超越在一個地方安身立命的狀態,而是身心內外的歸屬感。即使這樣也還不是很清楚。我指的是當你不再佇足邊緣,不再事事旁觀彷彿與己無關,不能確定自己到底屬於哪裡何所效忠;或者,當你不再前瞻後顧尋找他方夢土而安於所在之地:是的,就是這裡,這是我的家我的鄉我的桃源我不再離去了。
或者你會說,也許當自己的異國口音幾乎消失不見,連夢裡說的都是異國語言時,便可算得到了這種歸屬?也許,也許即使那樣還是太浮面,裝飾的成分大於實質:你只是聽來像本地人而已,底下你的參與還不夠深,還不是根掘入土的大樹,充其量只是擺在那裡的一株盆栽,如我們。
從這角度來看,我是個失鄉的人:我已經失去了任何歸屬的地方。
3
離開台灣前,無疑永和是家鄉。一晃三十幾年過去,從一個地方飄搖到另一個地方,哪裡是我衷心眷戀神魂相與的地方?永和在我走後急遽變化,遠非童年裡那個家鄉了。來到美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在心裡以安娜堡為家,我在那裡度過最後的一段「童年」長大成人,所有最鮮明最具衝擊力的記憶在那裡──我愛那個平民氣息的小大學城!無奈時光飛逝,安娜堡成了甜美回憶,隨永和一同退入歷史。現在居住的摩根鎮是個我經常痛罵逃之唯恐不及的郊區,無論如何在感情上理智上都無法認同便是我可愛可戀的鄉。我們一直在物色未來之鄉,等候離開這裡的那一天。
幾年前我開始寫〈有時到達是一種印象〉,想得不是很深,大約只想粗淺地談談漂泊無定心無歸屬的感覺,起了個頭便擱在那裡,然後忘得乾乾淨淨。這兩天重讀美國農夫作家溫德爾.貝里(Wendell Berry)的散文〈一座家鄉小山〉,為他一再提到的「到達」說法震驚,才又想起自己那篇淡忘已久的文字。
在批判美國物質文明的當代思想家和作家當中,沒人比「農夫作家」貝里更尖利更極端也更切中要害的了。他從人與土地自然共生共存的事實出發,痛斥人與農耕和土地脫節,忘了人在大地上的位置,也喪失了生活意義的來源。他可說是繼《湖濱散記》的梭羅將大自然擺在人類之先的思想家,甚至比梭羅更腳踏實地身體力行,畢竟梭羅「回歸」自然只是一時,客串性的——只是他的客串成果多麼驚人!貝里不是,他的整個生命都在他所生活工作的土地上。無論如何,兩人都以天地為師,以大自然為意義的準繩,而不是頌念西方哲學家一向倒過來的,以人為一切衡量的老調。每當我自覺虛無蒼白需人來醍醐灌頂時,便又回去讀貝里,必然立刻就給他左右開弓震得大為清醒。是的,貝里老先生,你說得一點都不錯。我迷失了,腦袋裡沒一絲絲真純無染的想法。謝謝你,老先生,我到你的山下來看你同你坐在大樹下看雲聽風好嗎?
4
貝里在肯德基鄉間長大,成年離鄉出國遊歷後來到了紐約就業定居,最終卻又回到家鄉。離開象徵「有所成」的紐約繁華回鄉是個人生轉捩,他是思之又思想之又想才下定決心。〈一座家鄉小山〉便是記述那個離去又回歸的過程,以及很久很久以後終於覺得真正「回到」了鄉土上的感覺。他的「到達」因此不是火車到站那種身在一個地方的物理事實,而是內在的,對一個地方熟悉、了解、愛護,與之血肉相連生死與共的深情。對他而言土地上的草木花鳥無不充滿意義,譬如馬路和土徑。他拿白人造路與印第安人只憑步徑的作法比較,指出白人毫無與土地相安共存的意思,只是為了滿足貪慾生殺予奪,因此以暴力殘害土地。相對,印第安人存的是敬愛感謝,只取所需不濫殺濫砍的謙卑心態。由此而論,「在任何有意義的層面上,我們都還沒有到達美洲。」這裡的「我們」指的是白人,他難逃其咎也算在內。
搬家容易,到達難。
貝里回鄉三十年後,全力投入土地四時生活,又深入理解先人過去如何戕害當地,才真真覺得他是「全心全意在這裡」,不再老以為另有個更好更值得嚮往的地方。這塊土地給他最深沉的感動和滿足,現在他可以坐在老樹下「感到深沉的平靜」,見到一片野花而欣喜異常;現在他終於有資格問自己這些最根本的問題:「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這裡有什麼?這地方的本質是什麼?人應怎麼生活其間?我該做什麼?」他的「到達」不是船隻靠岸,而是進入一個特定時空,成為那裡的一部分。他懂得了肯德基山腳的這塊土地,也懂得了自己。在這裡他領悟到:「我比自己以為的更無足輕重,人類比我以為的更無足輕重。我為此而欣喜。」他的「到達」是結結實實站在斯時此地,是對每一石塊每一片土每一棵樹每一莖草每一隻鳥獸的關愛守護,比任何奢求天堂永生的宗教教條更透澈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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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來,不時便會有種生活味同嚼蠟的索然。最近那感覺越來越常,也越來越強,不免更常思索存在和到達的問題。這種失落感並不只是我有,B也有。許多年來我們都覺得生活有所欠缺,一直自問:「我們在做什麼?」尤其是:「在這裡做什麼?」
我們的迷惑包括兩個層面:個人的和體制的。覺得索然無味固然來自對工作對生活某種程度的失望,也來自對整個體制不計代價追逐一味逼壓的厭倦。貝里批評白人造路「跨越而不穿過」只求快快快,無視土地和其上生物,把土地變成了效率、速成等抽象概念下的障礙,是荼毒地球無法持久的作法。我們正活在這種腳不著地空中樓閣式的意識形態裡,點點滴滴,年復一年,裡面什麼生鮮活跳的東西枯萎了。
然則掙脫不出,怎麼辦?
現代人遠離大地太久,早就沒有田園可以歸去,而且也未必願意歸去。手機筆電隨身聽是個人隨侍在側的泡沫宇宙,至於心靈原鄉是什麼卻毫無概念。城鄉之爭由來久矣,無疑城市早就大贏特贏了。不禁想起吳晟的詩〈我不和你談論〉,詩裡不多費唇舌爭辯責備,只在每一段落末尾溫和重複:「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看遍地幼苗如何沉默地奮力成長,去撫觸清涼河水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去探望農夫如何沉默地揮汗耕作,去領略春風如何溫柔地吹拂大地。下鄉便隱含了還鄉嗎?無論如何我樂於走出書房,隨他到田野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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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哲學家諾瓦里說過,思索哲學其實是為了還鄉。
我不太明白他這話的邏輯,只能這樣理解:思索哲學是為了尋求意義,而意義便是靈魂的家鄉。當我感覺失落迷惘內外空洞進而沉思,並不是為了哲學而哲學,而是為了需要。我想當貝里毅然放棄紐約回到肯德基家鄉也和哲學無關,而和心靈有關:他在尋找一條心靈的活路。
仍然,怎樣才叫到達?每人的答案未必一樣,有人可能根本沒這困擾。
奈波爾有部小說《抵達之謎》,表面寫受殖民者住在殖民國心理上的困境,其實更是寫從死亡來透視生命。生而有涯,人生比春花更短暫。我們都是過境之民,暫時棲居這裡那裡,終究要化歸塵土。但我們是怎樣生活其中?怎樣自私自利只取不給?怎麼忙於追逐貪慾而失落了安詳和喜悅?什麼是人?人應怎樣為人?這些問題貝里已經找到解答,半生疑惑思索之後,他終於知道他是誰、他的地方在哪裡、應該怎麼過日子,他找到了他的平靜、喜悅和滿足。像他這樣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大多人不是沒有他那樣的覺醒,就是下不了他那樣的抉擇,只能徬徨無奈(或是無所謂)一路走下去。
法國哲學家蒙田一輩子思考人應怎麼活,最後得到結論是老農最知,他的老農應該就是像貝里這種人。他是最有資格說「到達」了的人。至於我們?還在無根茫然,像蒲公英花絮在空間飄浮,渴望到達,結果只是一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