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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棣(遺作)----《鯨兒》﹕第四章 媽咪,我攪亂妳的生活!
2009/12/05 06:00:31瀏覽653|回應0|推薦6
第四章 媽咪,我攪亂妳的生活!----------------------一九九二年元月二十五日

元月二十五日那天,德劭接受了那一次化學治療的最後一劑藥,我們都急著想回家。值夜班的護士告訴我,回家後我需要每天沖洗德劭的塑膠導管﹔每星期要換一次導管上的蓋子和活門﹔每天要按時從導管注射藥物進去,使他血液保持流暢﹔還要我學會如何清理導管進入體內處的傷口及傷口的保養…….我沒有想到這幾道工作是如此地複雜。頓然間,心中起了一陣恐慌,然後一股氣憤從心底冒出來。為什麼白天一整天沒有人來告訴我這些﹖也沒有人來教我或給我機會練習﹖就憑夜班護士的口述,我哪能記得清這麼多不同的藥名?還有這些複雜的步驟﹖

「我要你們把步驟按次序寫下來,按著一、二、三、四……的程序寫下來!我不接受口述指示,我也不……」我激動地向護士吼起來。我一定表現得相當焦慮。我看到德劭的頭低下來了。護士的腳一踏出病房,他就哭了起來。

「媽咪,對不起,我攪亂了妳平靜的生活。」他神情極痛苦地說「對不起……」 我對德劭的表現毫無準備,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激動會帶來他的傷心﹖
「你在說什麼啊?」我問他說。

「妳看,我把妳變成一個護士、一個慵人了,我攪亂了每一個人的生活。妳知道爹地多愛帶我們去國家公園,現在他再也不能帶我們去了。我每天跟癌症打交道,愛梅 (註﹕Emmy,德劭為德芹取的別名) 還有什麼正常生活可陪著我過?」德劭的話刺透了我的心。我第一次體會到他心中的痛苦。

我知道我一定要趕快幫助他。我記得醫院內有一位叫希西莉亞的社會工作者。她曾給我一本書,叫做「得癌症的年輕人」。書中有一段是談到年輕人得癌症後心中會有愧疚感,及如何去克服它。我把書翻到那一段,但因滿眼是淚,幾乎無法看清書中的字。然後,一字接一字地,我唸給德劭聽。我記得我告訴他,得癌症並不是他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更不是上帝的懲罰。只是癌症發生在他身上,如此而己。我告訴他作父母的我們是如何愛他,在這種時刻除了想和他在一起外,不想去國家公園或其他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事物比我們一同抗癌更重要了。我告訴他,我現在最大的快樂,就是學會如何照顧他,我只是心急,怕學不好,絕沒有一絲抱怨之意。做他的慵人和護士,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我們母子倆相擁而泣。

德劭要我答應他一件事,我立刻想到一定和德芹有關。「答應我,媽,答應絕不讓愛梅為了我作任何犧牲。我不要她的生活有任何改變。」

元月二十六日晚上,我答應了德劭後,他才肯安心去睡覺。他的要求一點都不讓我驚訝。從小德芹就是他的姊姊、玩伴及他的最愛。躺在病房的小沙發床上,我回想起一九八六年八月我們全家去南猶他州國家公園旅行的事。

那時德劭才十一歲,德芹十三歲。記得我們每年出門兩周的旅行時,總是先到拉斯維加斯去看一場魔術表演,並讓孩子們飽餐一頓。但在進出有冷氣的建築物及華氏一一○度高溫的沙漠氣候,立即引發了德劭的氣喘。我旅行包裹的所有藥物,好像都無濟於事。那天當我們開車駛在直直的沙漠小路上,德劭的呼吸越來越快,體溫也開始上升。當他開始發燒後,我們就常提起要搭乘飛機送他回家,他不肯。那晚,我們到了預先訂好的旅館,那是在一個小的市鎮中的一個小旅社。整晚我都忙著為德劭做呼吸治療,似乎醫生開的藥量沒有辦法幫助他正常的呼吸。當丈夫和女兒都熟睡了,我所能做的都做了,還是沒能讓德劭的呼吸道擴張,我對他說我們可能應該搭飛機回去了。他起先哭著不肯,後來答應了,但有一個條件:

「媽,只要妳和我一起飛回去,讓爹地帶姊姊繼續行程。我不要姊姊因為我而玩不成,好不好﹖好不好嘛!」德劭在這方面非常堅持,一直到我答應了,他才肯入睡。所幸的是第二天我們終於找到一位醫生給他注射抗生素,他的溫度才減退,我們也不必中斷行程而可以繼續一年一度的旅行。

化學治療後的日子對德劭來說,剛開始很難適應。他成天作嘔、想吐、沒有胃口。好不容易嘔吐感漸漸消退,才開始有些胃口時,德劭的口腔中又開始長儂庖潰爛。這種膿庖不是只長一、兩粒,而是一長就滿口腔內都是。德劭不能用一般的牙刷刷牙,只能用一種像棒棒糖似的海棉棒Toothette來刷牙。他不能咀嚼或吞嚥食物。

一般來說,化學治療後的第七天至第十天是最高潮,也就是說體內的好細胞也同時被化學藥物所破壞。它同時破壞了白血球、紅血球、血小板及血醣:其他礦物質,如鈣、鉀、磷、鎂等元素及造血的元素也都會被化學治療所破壞。紅血球的破壞會造成病人貧血,需要立即輸血。白血球的破壞會使病人失去抵抗力,因此容易感染細菌,不能去公共場所:也由於白血球的破壞,以致病人無法抵抗自己口中的細菌,因而長滿了潰爛的膿庖。化學治療後的兩、三週,病人的骨髓開始恢復後,才能再生紅血球、白血球及許多其他身體需要的物質。然而在骨髓尚未恢復時,病人會感到不舒適及不平衡,這時營養對病人非常重要,必須讓他儘量吸收食物的營養。當病人開始想吃,可以吸收營養時,也不過只剩十天左右,又到了下一次化學治療的時候了。

由於化學治療對血液猛烈的破壞,我必須每星期兩次帶德劭去癌症治療中心驗血。常常又要帶他回去輸血。剛開始接受化學治療時,德劭的身體情況相當良好,恢復的速度頗快。德劭是個很喜歡吃的孩子,他也知道營養對他非常重要,因此他常常動腦筋想出各種不同的食物,要我們為他預備。
「爹地,你可不可以炒茄汁牛肉給我吃?」德劭一面衝向剛踏進門的丈夫,一面笑著問他。
他的話還沒完,就聽到丈夫快樂的回答說:「當然可以啦!你想吃什麼,爹地都會做給你吃。今天晚上我就炒茄汁牛肉給你吃!」

接著,我就看到丈夫以驚人的速度向樓上衝,邊跑邊脫領帶。就這樣,圍裙就從我身上轉到丈夫身上。孩子們從來沒有說過他們比較喜歡丈夫燒的菜。但多年來,我深知每當丈夫說要燒菜時,兩個小鬼就開始興奮起來。丈夫喜歡炸豬排,炒牛肉﹔我卻喜歡燉及紅燒,不喜歡炸、炒,因為一炸一炒廚房就弄得烏煙瘴氣。可是孩子們的想法不一樣。丈夫一進廚房弄菜,他絕對不在乎會把廚房弄得髒亂不堪,只想著要讓孩子們快樂。現在德劭要一個護士照顧他,我就忙著扮演他的護士,丈夫也就順理成章地把圍裙接過去了,因為他一向認為自己是手藝高我一等的大廚:不管德劭能吃多少,我們的家就變成他的私人餐館。只要他能吃,家中就充滿了一片和樂。

有一天早上,我剛走進德劭的房間,就聽到他說:「媽咪,我今天要警告妳,我的頭髮開始脫落了。妳看!:」他在頭上抓了一把頭髮,然後張開手給我看。

「小劭,不要這樣拔頭髮!我的天啊l頭髮真的掉了!」看到德劭頭頂上一個個沒有頭髮的禿洞,我簡直嚇呆了。他的頭髮好像雪花一片片地抖下來。頭髮好像是輕放在他頭頂上的東西,任何一個輕微的搖晃就散下來了。

德劭非常不習慣那細細短短的頭髮黏在他的脖子上,就乾脆把頭髮一把把地拔下來。一面拔,一面笑著說:「媽咪,我只是給大自然助一臂之力!」不到十五分鐘,他的腦袋就活像一隻「小禿鷹」了。

「對了,一隻小禿薦。你看起來真像一隻小禿鷹……」我忍不住笑起來,但心中卻有說不出的難過。

「好啦,我就知道妳又要給我起外號了。拜託妳,媽咪,幫幫忙,好不好?請妳拿膠紙幫我把脖子上的小毛髮黏掉。」德劭開始求我。

「我的天啊!小劭,你看起來好可怕!發生什麼事?」德芹來得正是時候。
「小芹,妳趕快來幫小禿鷹把這些討厭的小毛弄掉。」我做了一條膠紙給德芹。
「小禿薦?嘿,真好笑。等一等,等一等,讓我來為你唱一首歌。」小芹開始用膠紙黏去德劭肩上落髮。口中唱起來。

「FuzzyWuzzy是隻熊,FuzzyWuzzy沒有毛,,FuzzyWuzzy不再是隻熊了。」德芹一面唱一面淘氣的笑,逗得我們都笑起來。
德劭開始提出抗議,說德芹唱得太差,可是小芹繼續逗他:「好吧!我大概把歌詞弄錯了。我是小學二年級時學會這首歌的,小劭,你呢?」我知道小芹是為了達德劭才如此惡作劇的。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心中有多痛了。

德劭最後終於承認:「媽咪,我需要妳藝術家的特別幫助了。」

那天我們不停地逗他。總算他要我幫他把頭髮剃光。德劭沒有了頭髮,樣子看起來很不一樣。我想德劭並不在乎沒頭髮,不過要他戴一頂鴨舌帽,簡直像要他的命。他對我們說他自己絕不願戴那頂「愚蠢的帽子」,唯一戴的原因是為了滿足我和德芹的虛榮心。過去上學時,他就討厭梳頭髮,抹泡沫髮膠,把頭髮梳得光光亮亮的。現在沒頭髮了,使他得到真正的「自由」。他認為化學治療給他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使他成為一個自由自在的光頭。

從九一年的冬天到九二年的春天,我從來沒有時間去想現在是哪一天或哪一月。我所知道的就是這天是德劭的第一次化學治療﹔那天是他第二次的治療、第三次治療等等。我只記得今天是做過化學治療後的第幾天,還有多少天就要開始第三次治療了﹔我所注意的是他的白血球、紅血球、血小板及鎂的數目。我每天按照日期把這些數目記下來。當我看到德劭的白血球數目上升接近正常時,我就會趕快打開報紙的電影版,找一部德劭喜歡的電影去看。

我曾向德劭保證,「我絕不會讓任何事物奪去你應享有的快樂,即使是癌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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