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9/09/28 00:32:34瀏覽4858|回應35|推薦119 | |
在中國雲南和西藏的交界處,有一座梅里雪山,她的主峰不曾為人類征服過,是藏傳佛教的一座神山。 對面這山頂上只有五戶人家,窗外望去就是梅里雪山,來了三天了,主峰周圍總是一層層雲霧環繞,她始終不願與我相見。 母親在世時,我不曾走這麼遠,來到這麼高,空氣稀薄的地方。 一方面她總是無來由地擔心著我,天涯海角地追著問:「妳現在人在哪兒?」 一方面,歲月流逝毫不留情,每次想探訪美麗的高山峻嶺,我總是說服自己:帶上媽媽吧!去到她也可以走到的地方。 炎夏的媽媽總是懨懨的,生活是「忍受著過著」;秋天一來,她身心舒暢些,就等著我來邀約,帶她去日本賞楓;很有興致,又擔心自己的健康應付不來,一邊期待,一邊遲疑。 母親與癌症奮鬥20年,前後五次是近身威脅,近十年來病魔尤其凶惡,她幾乎每個月,都必須輪流各科回醫院做例行的血液或影像檢查。 我們在母親各種檢查的夾縫中求生存,診間隨著醫師的眼光,掃過一疊數字和「天書」,待他慈悲地說:「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三個月後再來.....」 我馬上將事前規劃好的行程跟爸媽報告,即時繳費成行。 父親不喜歡日本,緣自小時候住鄉下四合院,院中正廳恭奉【主神護靈】,小日本兵來了:「你們家一定有藏米!」全部搬開檢查,四處敲敲打打,查不到什麼,同樣動作明天再來,後天又來.....狐假虎威,沒完沒了。 父親是長子,敢怒不敢言,在那個缺乏糧食和談自尊心太奢侈的年代.....感覺自己無法保護家人,從此倔強的他一輩子都討厭「小日本人」。 身為么女的母親剛好相反,自幼與兄長講日本語,她喜歡日本的山水湖泊,庭園花鳥和美食。 媽媽喜歡,爸爸就勉為其難次次相陪。這幾年我們走過許多地方,京都,黑部立山,日本東北長征... 母親逝後,一日我整理她的隨身重要文件,她一生自律嚴謹,所有東西都擺放的井井有條,可以說是:一張多餘廢紙也無。 在放護照的旅行套中,母親唯一珍藏的是這本【日本東北亞. 奧入瀨溪】的行程手冊, 母親曾多次告訴我,她有多麼喜歡那次的旅行,奧入瀨溪的山水靈氣,十和田湖的游船處處驚喜,溫泉旅館的美食和細膩,她是多麼地快樂,像個孩子一樣。 沿途她一直說:「有空我要將這美景畫下來。」 那次旅途中的同伴也待她特別好。(我要在此特別感激他們!) 那是2016年的秋天。 2017年秋天,我在規劃北海道的旅程,母親的CA125指數輕微上揚,醫囑做了全身 CT,確定肺部轉移。 母親生命中的嚴冬真正來臨了。 奮戰了一年半,不管受多少苦,母親一直想堅強活下去。她完成六次化療後,指數曾經下降到完全正常的水準;後來轉移到骨頭,她對主治醫師說:「化療對我很有效,我可以繼續打啊。」 我不知怎麼跟她解釋remission,「抗藥性」這些事。 母親愛漂亮,最後一段日子,除了固定的幾件深色衣裳進出醫院,她將喜愛的服飾都先收起,「等病好了才穿」她說。 數十年來她的私人物品一向收執得有條不紊,除了漂亮衣服不少,其餘簡潔得像是隨時可以遠行,猜不出她是否「心中有數」,日常一向多話的母親,其實心思成謎, 她唯一沒有整理的是她的畫筆。今年她真正病重時,醫師建議我們讓她住院,我們決定帶母親回家,在她親手設計佈置的山居家中靜養。 那時她已經沒有能力自己爬上三樓,我們常常「抬」她上樓,讓她在她的大畫桌前用餐,欣賞窗外的景致。 母親一直沒有著手整理她的畫具,也許她一直希望,將來有一天身心舒暢些,她要重拾畫筆。 她在畫桌前與自己的兒子對坐,沈默地吃午餐,想她的畫,看看山,兒子坐在對面辦公。 她指指桌上大小粗細的畫筆,淡淡地說:「將來你們會幫我整理吧?」我們點點頭。 還好畫冊在四月中旬及時出版了,我一頁一頁翻給她看,虛弱的母親只是頷首微笑。 母親年初骨頭轉移後,我日日為她誦【藥師經】,期待 佛祖讓她沒有痛苦,時間一到來接引她離開塵世的束縛。 弟弟也開始茹素,並日日誦【普門品】。 腦子轉移後,壓住了母親的痛覺,她不再感覺到疼痛,胃口還不錯,對喜歡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她說吃藥沒有用。 語言和行動都退化得厲害,變回一個小女孩,很純真很乖。
一個午後山中寒涼,我在母親的床上趴睡, 朦朧中感覺身上有被,轉頭看媽媽,她正試著抬手將身上的棉被,一點一點地挪過來,蓋在我身上。 她想用母親本能的最大力氣,來保護她的孩子,不要著涼。 黃昏來臨,我在昏暗中默默流淚。 晚飯後,我又躺在她身旁,夜裏我問她為何還不睡? 她說:「我還沒有想好。」「想什麼呢? 媽媽」 她說:「還沒有想好妳睡這裡對嗎?」 她斷斷續續地說:「這棉被不夠大,半夜我們搶被怎麼辦?」 我說,「不著急,等一下我回自己床去睡。」 她問我:「妳怕不怕摔下床?」 我說:「不怕,媽媽妳怕嗎?」 她點點頭。此時的媽媽真像我的女兒。 一向心直口快的母親,面對一生倔強不羈的我,這反而是我們相處得最平和的一段日子。 父親心愛母親,直到最後一刻都不願放手。結褵五十五年,她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即使她已不能行走或表達。 能看著,握著總是好的,這樣沈默的男人,如此深沈的愛憐。 父親不忍母親受著病魔的折磨,覺得自己也不再deserve快樂,一年多來,他常常從早到晚坐在同一座沙發上,看著電視,播什麼節目也不知道。 有時他過來拉媽媽的手,或推著她的輪椅在三樓的樓頂陽台走走繞繞。 我時不時堅持要爸爸陪我去議會後山走走,說自己是路痴,要爸爸領著我走,「為父的好強」讓他提起精神來,帶我走過七,八個不同的山徑。 遇到大聲說話的登山客,我往往自然轉往岔路,爸爸不可置信我的孤僻。 於是山上常常只有我們父女二人。路過櫻花步道,花開又謝了。 談許多媽媽的事,我問爸爸準備好了沒有,他點頭。 我們決定要讓媽媽在她最心愛的家離世,不送殯儀館。在最初八小時由家人和她信任的師父為她誦經祝福,盡量保持寧靜,只辦家祭,不要讓世俗的繁文縟節和閒雜人事來打擾她。最重要的:以純佛教的儀式送她遠行。 我跟爸爸說:「也許最壞的不是死亡,而是在憤怒,恐懼和不甘心中,倉皇離開。」我們不要這樣。 母親房間裡的佛曲終日不斷, 國外的孫兒和孫女,紛紛回家來與她一一親密相處,好好道別,Jodie還為外婆親自煮了一餐Pasta.
有一天爸爸突然說心情悶,想一路走到乾靈寺,好遠的路程,上坡路段尤其辛苦,最後700米幾乎放棄,我要爸爸堅持住: 「你住阿罩霧30 年,總要有一次走上去,這樣才能跟朋友炫耀啊。」 爸爸聽完就笑了。 母親五月十四日離開摯愛的家人,回到佛祖的身邊。 許多朋友對我說:「她已經82歲,算是壽終正寢,你們四個兄弟姊妹都孝順,隨侍在側,她算是很有福報的人,也應該能安息了。」 我不能說你們錯。 但心中仍有好多的遺憾。 有些事我做得不夠好,死神是個太強大的對手,當被負能量衝擊到無法再忍耐時,我常常在媽媽最需要我時,放開她的手,獨自回到香港去充電,那時的母親是如此無助。 像她做腦部加碼刀時,一直在找【慈經】這首佛曲,但怎樣都無法讓醫護人員明白她的意思。雖然大姐二姐都非常孝順,但許多母親的心意,都只有我能明白,前後近12個小時,她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挫折,如果當時我在就好了。 另一憾事,是母親從來沒有和我談過【生,死】的議題,有時我想和她聊,這似乎驚嚇到她,彷彿真的談及,給了死神通許證,也就近在咫尺了。 我多想她在意識清楚時,曾經對我明白表示一次,她準備好了,She is Ready to go. 母親最知心的人就是我,她如果會說,就只會對我說的。 母親離世後,家中舉行簡單莊嚴的家祭儀式,只有至親參加,我們四個兒女分別為她念了一段紀念文。次日在議會山莊,為她舉辦了畫展和紀念會,邀請許多親戚朋友來看她的畫,談一談他們與母親之間相處的往事。 母親生前曾有因緣接觸過,和曾開導過她的師父和團體,都前來為她誦經祝福。母親真的很有福報。 一步步陪伴母親走向人生終點,再親力親為參與她身後事的每一個細節,全家人的精神都一直緊繃著。 弟弟和我在火葬場全程陪伴母親,看她的白骨被推抬出來,已是乾乾淨淨,了無牽掛和罣礙的模樣。 不過一年多前,母親仍是那麼豐腴和美麗。 我淚流不止,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哭了,心中有解脫的感覺,也空了一個大洞。 母親逝後,父親每日清晨到三樓佛堂,與母親的遺像相對靜坐,一杯清水,金牛座的他沈默如昔,母親是他生命中的光,結褵五十多年,如今她遠去了。 父親變得嗜睡,走路有些蹣跚。我們輪流回家陪伴父親。 有一天我問爸爸「你怎麼想呢?」 我說:媽媽一定牽掛你,她如果來找你,想帶你一起走,爸爸如果喜歡我們四個孩子,十個孫子,你就勇敢跟媽媽說:你要多陪我們幾年,自由自在,到處遊山玩水去,你不要跟她走。 一向對媽媽言聽計從的爸爸,下定決心地跟我點點頭,他要留下來陪我們。 之後每天清晨六時半,他來喚我起床,我們出發到山莊的中央草坪,參加晨間氣功班,數十位老人說說笑笑,老當益壯的他們紛紛主動來表達關心,甚至指導爸爸各種「招數」。 黃昏時,我再陪父親去走路一小時。靜默中,我和父親重建著生活的規律和希望。 這個暑假仍是那麼悶熱,一方面擔心爸爸的身心健康,一面多方準備著女兒前往美國念大學,兒子阿俊仍是十分固執難教.....一向外表鎮定的我,其實心力交瘁。 那一日終於決定帶孩子們去九族文化村和日月潭一遊,真正「過暑假」! 一直嚮往在日月潭五星級的棧道上騎單車環湖,當天是颱風尾,天雨路滑,在湖畔單車棧道上重重跌倒,雨中狼狽不堪,站不起身。 女兒過來一手牽她的車,一手牽我的,走回出發點。 我頓時了悟:「此生往後要多多依賴女兒了」她比我冷靜和堅強。 等待救護車之際,我請女兒和偉為我換上乾的衣服。醫護人員看我意識清楚,仍可來回走動,問我們可否自行開車就醫? 「妳若可以忍受.....就請先生開車送妳去埔基,雨這樣大,整個埔里就這台救護車,也許待會兒仍有人需要救助。」 我們點點頭。 決定直接開車回到霧峰亞大醫院,迎面遇上的值班醫生,仍是幾個月前母親氣管嗆到送來醫院急診,Receive母親的那位年輕Dr. H。 我一時悲從心中來,加上傷口疼,當場痛哭起來。 我告訴H醫師母親已經逝世,並向他深深道謝,感謝他對當時已經沒有希望的母親(和我們),仍舊付出許多愛心和耐心。
他親切地要我先去拍片子,並為我解說, 左上臂骨裂成四塊,算是「粉碎性骨折」,這兩個月請不要隨便移動,妳已成為「易碎品」 母親一走,身心俱裂。 問自己:明知風雨方歇,為何執意要在風雨中將單車騎得飛快? 想了想,這一年半以來的鬱悶和壓抑,「我真的太渴望快樂了!」
H醫生為我擦藥,並開了一星期肌肉鬆弛劑和Kinax,囑咐我回家好好睡覺。 休息兩星期後,我們仍舊按照原定計畫送女兒到美國東部念大學。 這一年,我生命中最重要,最親密的兩位女人,媽媽和女兒,以不同形式,一前一後,走出了我的生活之外。 一直鼓勵我的好友L ,寫line來說:「妳和父母親的因緣和牽絆如此之深,真的只能靠時間來沖淡和療癒了」 他說:「我一直想去梅里雪山,妳和偉要不要一起來呢?」 那是哪裡? 雲南和西藏交界處的一座神山,L說。
不管手上的傷,以及可能稀薄的空氣,我說我要去。 媽媽,妳走後,我一直想放下塵世,走去一座高山,請她將我環抱了去。 百科中的梅里雪山,雲霧散開後是這樣的,我有一天會真正看到她嗎? |
|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