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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台灣現代舞之母」蔡瑞月與方淑媛一甲子師生情
2005/6/12 完稿於休士頓 2005/6/26 登載於北美《世界週刊》 假如我是一隻海燕/永遠也不會害怕/也不會憂愁/我愛在狂風雨中翱翔/剪破一個巨浪又一個巨浪/而且唱著歌兒/用低音播唱愛情的小調。但我的進行曲/世間也沒有那樣昂揚。風靜了/浪平了/我在晴朗的高空/細細的玩賞/形形色色的大地。 ── 雷石榆「假如我是一隻海燕」 資深舞蹈前輩蔡瑞月,5月29日因心肺功能衰竭,走完一生坎坷歲月,在自我流放異鄉二十多年後撒手人寰,「台灣現代舞之母」、「台灣舞蹈的月娘」最終是在澳洲僑居地布里斯班殞落,享年84歲。定居休士頓的方淑媛,是蔡瑞月第一代的學生,當時人在台灣,由蔡瑞月二嫂盧錫金處第一時間獲知恩師惡耗,雖極端不捨,但表示能在老師人生最後旅程陪侍她六個禮拜,這輩子沒有遺憾了! 蔡瑞月從小酷愛舞蹈,5歲即自編自舞,16歲時家境小康的蔡瑞月隻身前往明治維新後的東京接受現代舞啟蒙,旅日八年期間曾隨石井漠舞蹈團在日本、南洋各地巡演一千餘場,累積了豐富的舞台經驗。一九四六年春天,25歲的蔡瑞月,懷著滿腔對藝術的熱誠,回到剛剛光復、百廢待舉的故鄉台南,創立「蔡作芭蕾舞劇研究社」,日後改為「蔡瑞月舞蹈藝術研究社」,開始她奉獻舞蹈創作的人生旅程。 次年,蔡瑞月與廣東籍、執教台灣大學中文系的留日詩人雷石榆,結為連理,定居台北中山北路二段48巷一幢日式宿舍內,日後這裡成為北台灣孕育舞蹈人才的搖籃。隔年五月在兒子雷大鵬兩個月大時,蔡瑞月對外開班,年僅14歲的少女方淑媛跟著二姊方淑華,藉著母親與蔡瑞月同為台南女中校友又先後留日的因緣及多年交情,遂成為蔡瑞月最早的入門弟子。方淑媛說,第一期開班僅有四名學生,當年民風閉塞,女子習舞乃離經叛道、傷風敗俗,被視為太妹,幸好有開通的父母充分支持。方淑媛記得,雷教授長得挺帥,大大的眼睛(見下圖,方淑媛提供),性情和蔡老師一般溫和;老師教舞時,雷教授在一旁幫忙帶兒子阿鵬,他常把小傢伙高舉拋起逗樂,當時怎知這個婚姻的甜蜜何其短暫,令人扼腕! 一九四九年,方淑媛初中畢業,師生舉辦發表會後,蔡瑞月正滿心歡喜地計劃隨雷石榆應聘香港南方大學而打算赴港開班授舞,動身的前一晚,突然晴天霹靂,雷石榆受政迫害一去無回,在白色恐怖迫害的陰影下,一個熱愛舞蹈的藝術家,從此走上極端艱難的歲月。關了四、五個月後的雷石榆,由基隆港被驅逐出境、流放廣州,一星期後大陸即告變色。雷石榆曾在省交響樂團擔任編審,他在音樂方面的造詣,對蔡瑞月編舞在選曲上,有很大的助益。婚後,他為蔡瑞月寫了首詩《假如我是一隻海燕》,蔡以此編成十分鐘獨舞,舞出對生命故我的堅持,彷彿一隻不畏風雨、孤寂飄泊的海燕。 一九五○年二月,蔡瑞月因收到雷石榆海外家書,以「通匪」罪名,無辜受牽連囚禁綠島,大鵬則交由台南大嫂照料。在北一女唸高一的方淑媛,被迫取消宜蘭的師生舞作發表會。三年後,蔡瑞月被釋返家,仍受長期跟監,每個月得到駐地警察局報到,並繳交生活報告書,對藝術家身心的斲傷莫此為甚,此時唯有寄情舞蹈,諷刺的是蔡瑞月不但被任命為國防部總政治部民族舞蹈推行委員會委員;還在國防部、省新聞處、救國團等擔負舞蹈教職,且多次在各類官方晚會中演出,僅在台北中山堂一處共跳了164支舞。 當年方淑媛也甫自高中畢業,在銀行上班之餘,又開始追隨蔡老師習舞。一九五三年,「蔡瑞月舞蹈藝術研究社」創立,之後並加多達七家分社,致力於舞蹈的教學推廣以及演出編導,包含現代舞、芭蕾舞、民族舞、舞劇等,留下有文字記錄的舞碼五百多首,成為台灣本土孕育的最珍貴的文化資產。五五年三月起,來自中壢的方淑媛訂婚後,就近住宿在蔡瑞月舞蹈社,以社為家,扶佐隻身養育幼兒的蔡老師,並充當助教,二姐淑華則幫忙彈鋼琴伴奏、及教導學童班,姊妹倆成為蔡瑞月的左右手。直至次年三月方淑媛于歸任學斌而遷出,一整年的朝夕相處,方淑媛與蔡瑞月親如家人。 那年中秋,應聯勤總部邀請,一齣以英文演唱京劇的《牛郎織女》在台北中山堂公演,招待外賓,師徒合作劇中舞蹈部分,天上人間,場景浩大,盛況空前。當年年底,師生又奉派赴泰國曼谷於萬國博覽會上擔綱,在泰王御前演出,馬不停蹄地宣慰僑胞,蔡瑞月唯將思念夫婿的傷痛深埋心底;而新婚不久的方淑媛也在旅途中發現自己有了初期妊娠反應。 生下大女兒任文琦才三個月,方淑媛銜命南下苗栗,為蔡瑞月主持舞蹈分社。次年,25歲的方淑媛於中壢市創辦「華媛舞蹈社」,服務桑梓,傳承蔡老師衣缽;蔡老師苗栗的舞蹈社則換由二姊方淑華接棒。六三年至八三年間,由戰後而美援時期,到台灣經濟起飛、乃至走過戒嚴時期,師生除了在舞蹈界默默耕耘外,曾多次連袂赴泰國參加慈善義演及全台北中南巡迴演出,而蔡瑞月足印更遠至越南、韓國、澳洲、義大利及巴黎;以本土素材,向世界宣示台灣舞蹈的特色,將台灣舞蹈推上國際舞台。 一九七二年,雷大鵬應邀加入「澳洲國家現代舞團」,七五年返台。七六年,與雷石榆在大陸文革一同受難、在美投奔自由的作曲家馬思聰,原本敲定與蔡瑞月攜手創作大型芭蕾舞劇《晚霞》,由雷大鵬擔綱主演,籌備三年後、卻因文工會干預,母子被迫退出,心理打擊甚大,加之舞蹈社歸能幹的媳婦蕭渥廷掌舵,遂萌生黯然去國之意。八三年,蔡瑞月代表國家赴韓國參加「亞洲舞蹈會議」,並以62高齡登台演出。當年文建會推出「蔡瑞月回顧展」,之後隨獨子雷大鵬移民澳洲,在雪梨、莫爾本、布里斯班延續舞蹈教學、研究與創作。方淑媛說,蔡老師和兒子雷大鵬都是藝術家,一向不善理財,對金錢沒有概念,以致他們在澳洲的經濟狀況並不太好。期間,方淑媛經常去電噓寒問暖,並赴澳洲拜望恩師,蔡瑞月甚為開心,再三前來下榻的酒店離情依依、捨不得告別,方淑媛說可見老師生活多麼孤寂! 一九九○年,69歲的蔡瑞月攜兒子、媳婦及兩個孫子,千里迢迢、飛往大陸河北保定,與分隔41年、並從河北大學外語研究所教職退休的雷石榆首度團聚,造化弄人,雷石榆已然再婚,人事全非,淚眼相對,不勝唏噓!雷石榆曾為此賦詩「海峽萬重險浪隔/如磐風雨喜見收/生離三代杜鵑血/相聚今朝一泯愁」,能在暮年親見「生離三代」的骨肉孫輩,得以開慰老懷「一泯愁」,但是對於四十一年如一日、始終孓然一身、含辛茹苦的蔡瑞月來說,使君有婦,叫人情何以堪?「相見不如不見」,蔡瑞月日後在休士頓接受電台採訪時曾幽幽然如是表示。在邀請雷石榆同赴澳洲共享晚年未果,勇敢而堅強的海燕只有留下祝福、抱憾而歸;與摯愛相依相守、此生最卑微的夢,終未能圓,這是歷史的悲劇!政府雖在二○○二年左右,給與蔡瑞月平反,但是超過半個世紀的折磨傷慟,又豈是區區幾十萬台幣賠償金所能平復於萬一?五年後雷即病逝大陸,他昔日的翩翩風采永遠活在蔡瑞月的心中。 一九九七年,方淑媛隨夫婿移民休士頓,和女兒、外孫同住;僅在每年春季返台掃墓,順道探望小兒子及孫輩。對於和蔡老師共同曾有的輝煌過往、鎂光燈的聚焦以及舞台下如雷的掌聲,方淑媛相當低調、從不掛齒;生過一場病後,開始轉向戶外練太極拳,每天清晨義務帶領「休市晨功聯誼會」數十成員練「武」習「舞」,風雨無阻,八年如一日。70出頭、銀絲隱現的方淑媛,每週還到「長春會」編舞、教舞,女兒心疼地勸阻她,方淑媛仍樂此不疲、甘之如飴。 一九九四年蔡瑞月獲頒教育部薪傳獎,舞蹈社卻因興建捷運面臨被拆遷的命運,經藝文人士呼號奔走,市府終於指定舞蹈社建築為古蹟,並籌備成立「蔡瑞月文化基金會」。一九九八年,蔡瑞月獲頒澳大利亞昆士蘭科技大學大學博士學位,同年文建會協助出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及「台灣舞蹈的月娘—蔡瑞月」攝影集。九九年,離鄉十數載的蔡瑞月首度攜子返台,一場無名大火,將她投注畢生心血的舞蹈社化為灰燼,讓剛下飛機才三天、老邁的蔡瑞月再度無語問蒼天。兩千年,蔡瑞月進行一連串的舞作重建工作,並榮獲台美基金會二○○一年人文科學獎。 二○○二年,方淑媛結褵46載的老伴遽爾過世,但方淑媛努力走出傷痛,將對先夫的傷痛化為對學生的大愛,一如她的恩師。○三年底,蔡瑞月在澳洲動切除腦瘤的大手術,大鵬悉心照料,幸好平安度過,但也落下了眼疾的後遺症。 去年七月,蔡瑞月赴台編舞,九月底結束在台北的發表會後,方淑媛即三番兩次致電邀請老師由東京直飛到休士頓來小住,怕老師經濟負擔過重,並提出要寄去全部旅費及零用金。蔡瑞月執意要先繞道洛杉磯,一來是探忘85歲、患有老人癡呆症的二哥蔡昆山,再來是了卻她向恩人名作家王之一致謝的心願。提到一向鍾愛她的二哥,蔡瑞月忘不了二次大戰期留日間,身為工程師的二哥因住在日本鄉間,物資較為充沛,常常大包小包農產品帶到東京來探望胞妹,連帶她的日籍老師也跟著沾光受益。 至於王之一的故事,也要回溯到半世紀前,當時他是上海通訊社派到台灣的第一位攝影師,常往來港台之間,在台參加筆會與雷石榆相識,曾多次為蔡瑞月照過舞蹈照片。一九四九年在香港展覽會上巧遇雷石榆,雷曾託他由香港帶奶粉、港幣一仟元及給大鵬禦寒的一件咖啡色小大衣給蔡瑞月母子,後來這件大衣,大鵬的二舅媽盧錫金曾經改了又改,從三歲穿到十歲,再也放不大才作罷。蔡瑞月怕王之一受牽連,勸他不要再來往,但半世紀以來不曾一日忘記恩人當年不顧危險的義舉。後來通過在洛杉磯的王育梅,無意間連絡上了王之一,講過幾次電話。此次在洛杉磯得以親身面謝恩人,總算完成她一樁心願。數週後,雷大鵬來休城經洛杉磯轉機時,王之一親自將自已一件繡了標幟物的牛仔短襖脫下,給大鵬這位從襁褓中就失去了父親的故友之子當場穿上,一表父執輩關愛之情,睹物思親,亦成美談一樁。王之一說雷石榆臨終前一年,出版過日文《阿月》一書,述說夫妻倆的愛情故事,蔡瑞月見到由朋友處寄來此書,終歸諒解了雷石榆的再婚是受環境所逼,並未曾將她遺忘,心中甚為寬慰! 終於在十月上旬,70歲的學生由機場接來了83歲的恩師,方淑媛與老師朝夕相處,晨昏定省,時光彷彿倒流到當年在中山北路幽靜的巷裏,與老師親如一家人的日子,而一眨眼匆匆已將近一個甲子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六個星期的日子裡,方淑媛又從澳洲請來了獨子雷大鵬作陪三星期。蔡瑞月欣賞鄒森作曲的《笑呵呵》,認為人生就應笑口常開;於是和方淑媛師生閒暇時一同研討編舞,等大鵬來後,又催促兒子加入,母子倆攜手創作,以相同背景音樂,配上個人的肢體語言詮釋不同的現代舞面貌,方淑媛對老師沈浸舞蹈的快樂和享受,印象深刻。看到老人家在茲唸茲的仍是舞蹈,方淑媛每日清晨帶老師和「晨功會」的學生一塊練太極拳,等到較吃重的劍舞課程時,就讓老人家坐在椅子上觀看,初秋的休城略有寒意,腿上蓋著毛毯的蔡瑞月曾傷心地說:「我是個舞蹈家,為什麼腿都抬不起來了?」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聽來令人鼻酸。方淑媛記得蔡老師教舞時,求好心切,常任性修改,作為她多年學生,已被訓練成反應快、記性好,才能跟得上,對於她日後學新舞及編舞助益極大。 旅休期間,方淑媛領著老師參加台灣同鄉會的聚餐、休市「長春會」的月會以及週末「松年學院」台灣系列活動,有次蔡老師興致好,還上台分享她故鄉台南的軼事。在「松年學院」還有一段插曲,蔡瑞月巧遇當年在高雄的小「粉絲」(fans) 李王貞慧,她父親王天賞是高雄「國聲報」發行人兼「詩風社」社長,只要蔡瑞月到高雄演出都極為轟動,他不但每次贊助而且一定全家去觀賞,大大小小都是是蔡瑞月的仰慕者。小「粉絲」來美40年了,己成老「粉絲」,沒想到在休城還能見到蔡瑞月這位貴客,覺得十分幸運,非得設宴款待不可。 方淑媛也陪伴老師上電台接受採訪,並將過程製作成紀念光碟讓老師帶回留念。在與老師閒話家常之際,方淑媛才獲知當年方家姊妹學舞,老師不曾收過一分錢學費。方淑媛說,我那時才十多歲的小孩子,哪裡知道這些,要不是這次老師來,提到母親當年因為免學費,所以過年過節總是禮數週到,蔡瑞月還記得方家鄉下包來的粽子特好吃,讓方淑媛更加感念恩師。方淑媛並與老師一起回顧舊像冊,看到許多珍藏半世紀的老照片,蔡老師像孩子般開心,方淑媛也複製了一大包讓老師帶回。 在休城小住的日子裡,方淑媛招呼老師無微不至,「每天早睡早起運動,老師的腿好多了。」不過有一隻眼,近處聚焦不佳,常用手在桌上摸索。老師心臟不好,天天服一堆藥仍不忌口,侍親至孝的大鵬每次嘮叨時,蔡老師則一概忘光、不承認他叮嚀過,率真的像個老小孩。 年底,汪其楣編導製作五場《舞者阿月》舞台劇,將蔡瑞月坎坷的人生首度搬上舞臺;她在十一月下旬由休城返台後,即刻指導排演,並多次觀賞演出,這是蔡瑞月最後一次在台灣公開露面。今年三月返回澳洲後,四月即感心臟不適入院治療。5月24日再因昏倒送醫,至29日不治。獨子雷大鵬和長孫隨侍在側,媳婦蕭渥廷接到噩耗後趕赴澳洲,6月10日在澳洲舉行了追悼會。蔡瑞月的遺體在當地火化後,將帶回台灣,了卻這位本土藝術家落葉歸根的心願。 蔡瑞月和方淑媛師生一場,兩人均熱愛舞蹈,一心追求愛與美,長期不遺餘力於舞蹈的編導及教學推廣,堪稱舞蹈界的重要推手,桃李滿天下。83歲高齡的蔡瑞月,因著老學生方淑媛的執禮甚恭,在人生的黃昏時刻,看到海外薪火相傳、後繼有人,讓老人家可以安心無憾而去!安息吧!勇敢的海燕,此刻您己卸下重擔,再也不會憂愁,願您在天家能一償夙願,與您的摯愛吟詩弄舞、相守團圓! 後記:適逢蔡瑞月老師週年忌張貼此文,感謝方淑媛老師提供資料及口述歷史,並王之一先生惠賜傳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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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